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铠甲勇士激斗传炎龙登场(碧血剑之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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铠甲勇士激斗传炎龙登场(碧血剑之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碧血剑之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第二十回 空负安邦志 遂吟去国行

  她追赶的那人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神色愤激,一面“贼婆娘,恶贱人”地破口乱骂,一面持刀狠斗。这人武功不及孙仲君,打一阵,逃一阵,可是并不奔逃下山,只要稍见空隙,又回身拼命猛砍狠杀。冯不摧道:“咱们上去截住这小子,别让他跑了!”石骏道:“孙师姊不爱别人帮手,这小子她对付得了。”

  只听那人狂叫:“你杀了我妻子和三个儿女,那也罢了,怎么连我七十多岁的老娘也都害了?”孙仲君厉声喝道:“你这种无耻狂徒,家里人再多些,也一起杀了!”两人愈斗愈烈。

  冯不破忽道:“孙师姑怎么不用剑?这单钩使来挺不顺手。”石骏也见到她兵刃甚不合手,倒转自己长剑,柄前刃内,叫道:“孙师姊,接剑!”长剑向孙仲君掷去。忽地一人从旁边树丛中跃出,伸手在半路上将剑接了过去。三人吃了一惊,见那人轻身功夫迅速美妙,站定身子后,看清楚原来是归氏门下的“没影子”梅剑和。石骏叫了声:“梅师哥!”梅剑和点了点头,将剑掷还给他,说道:“孙师妹另练兵刃,她不用剑!”石骏“哦”了一声,他不知孙仲君因滥伤无辜,已为穆师祖禁止使剑。

  石骏再看相斗的两人时,那男子虽情急拼命,毕竟武功差逊,渐渐刀法散乱。斗到酣处,孙仲君飞起左足,踢中他右手手腕,他手中单刀直飞起来。孙仲君钩尖已抵在他胸前,待要向前刺出,梅剑和急叫:“住手!”孙仲君一怔,那人急向旁闪,向山下逃去。梅剑和笑道:“饶了他吧,好让师祖夸奖你。”孙仲君微微一笑。

  不料那人逃出数十步,指着孙仲君又是“贼婆娘,臭贱人”地毒骂。这一来,连梅剑和、石骏等人也都动了怒。孙仲君怒火大炽,叫道:“非杀了这畜生不可,宁可再给师祖削掉根指头!”挺钩又追。梅剑和怕她又再杀人受责,心想先抓住那家伙饱打一顿,让师妹出了这口恶气,也就是了,当下斜刺里兜截出去。他轻身功夫远胜诸人,片刻间已抄在那人头里。

  那人见势头不对,忽地折向左边岔路。石骏与冯氏兄弟暗器纷纷出手。冯不破一枚飞蝗石向他后心掷去。那人听风辨器,往右避让,但嗤的一声,后胯上终于中了石骏的袖箭,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梅剑和抢上前去,伸手按落,突然身旁风声微响,那人忽地腾身飞出。梅剑和一惊,忙缩身避开,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是为人用数十条绳索缠住,扯了过去。

  这时孙仲君等人也已赶到,见出手的竟是个美貌女子。但见她一身雪白衣衫,长发垂肩,赤着双足,手腕上足踝上都戴了黄金镯子,打扮非汉非夷,笑吟吟地站着,右手皎白如雪,握着一束非丝非革的数十条绳索。身后站着个妙龄少女,全身裹在一袭白狐裘之中,头上也戴了白狐皮帽子。虽眉目如画,清耐绝伦,但容色甚是憔悴。

  这两人正是何惕守和阿九。

  袁承志等离京次日,胡桂南便即查访到宛平路旁饭铺中温氏四老和何红药、青青等人之事,回来向大家说起。何惕守知道在墙角钉以毒物,是五毒教召集人众应援的讯号,只怕青青遭了毒手,须得立即赶去相救,何况袁承志曾嘱咐要携同阿九离京避难,和阿九一商量,阿九暗想此去或能见到袁承志,当即点头,愿随她前去救人。当晚两人留了封信,悄然出京。阿九将金蛇剑带在身边。

  何惕守想雇辆骡车给阿九乘坐,但兵荒马乱之际,再也没车夫做这生意。何惕守见到有人乘车出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乘客赶下车来,强迫车夫驾车西行。阿九虽然身受重伤,但何惕守是江湖大行家,讲文,有金银毒药,讲武,有拳脚刀剑,出得门来处处都占便宜,一路七却也未受风霜之苦。何惕守颇识医药,更当她是小妹子兼未来小师母般呵护服侍,阿九的臂伤在途中逐渐痊可。健骡轻车,到了华山脚下。何惕守将阿九负在背上,展开轻功,走得又快又稳。上得山来,正逢洪胜海给暗器打倒,将遭擒拿,何惕守便挥出软红蛛索相救。

  梅剑和与孙仲君等不知洪胜海已跟随袁承志,更不知何惕守是何等样人,眼见她赤了双脚,怪模怪样,显是妖邪一流,忽上华山来放肆捣乱,都甚恼怒。孙仲君喝问:“你们是什么路道?都是渤海派的么?”何惕守笑道:“姊姊高姓大名?不知这位朋友什么地方得罪了姊姊,小妹给两位说和成么?”孙仲君听她说话娇声嗲气,装模作样,显非端人,骂道:“你是什么邪教妖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何惕守笑笑不答。

  洪胜海道:“何姑娘,这贼婆娘最是狠毒,叫做飞天魔女。我老婆和三个儿女,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娘,都给她下毒手杀死了!”说时咬牙切齿,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梅剑和自那次在袁承志手下受了一次教训之后,傲慢之性已大为收敛,且知师祖今日必到,不愿多惹事端,朗声道:“你们快下山去吧,别在这里啰唣。”冯不摧叫道:“我师叔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快走,快走!”抢到阿九身旁,作势赶人。

  阿九右手拄着青竹杖,向他森然斜睨。她出身帝皇之家,自幼儿颐指气使惯了的,神色间自然而然有股尊贵气度。冯不摧不禁一凛,随即大怒,喝道:“你们来作死!”伸手便向阿九推去。阿九受程青竹的点拨教导,武功已颇有根底,当即青竹杖左划右勾。冯不摧全没防备,哪想到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脚踝给竹杖击中,立足不稳,扑地倒了。他武功本也不弱于阿九,只是出其不意,才着了道儿,背脊刚一着地,立即挺身跳起。少年人最是要强好胜,这一下脸上如何挂得住?铁鞭高举,扑上去就要厮拼。

  何惕守笑道:“各位是华山派的吧?咱们都是自己人呀!”冯不破喝道:“谁跟你这妖女是自己人了?”

  梅剑和在江湖上阅历久了,见多识广,见何惕守刚才挥索相救洪胜海,手法高明,决非没来历之人,当下向冯氏兄弟使个眼色,问何惕守道:“尊师是哪一位?”

  何惕守笑道:“我师父姓袁,名叫袁承志,好像是华山派门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冒充的。”梅剑和与孙仲君对望一眼,将信将疑。石骏笑道:“袁师叔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本门功夫不知已学会了三套没有,怎么会收徒弟?”

  何惕守道:“是么?那可真的有点儿稀奇古怪了,也说不定我那小师父是个冒牌货,嘻嘻!对啦!我瞧你这位小兄弟的武功,只怕就比我那小师父强些了。”

  孙仲君在袁承志手里吃过大亏,后来给师祖责罚,削去手指,推本溯源,可说都因他而起,一想到这个小师叔就恨得牙痒痒的,只是一来他本领高强,辈分又尊,二来他救过师父爱子的性命,师父师母提到他时总是感激万分,自己只得心里恼恨而已,这时听何惕守自称是袁承志的徒弟,不觉怒火直冒上来,叫道:“你如是华山派弟子,怎么跟这等无耻狂徒在一起?”何惕守微笑道:“他是我师父的长随,不见得有什么无耻啊。胜海,你怎么对这位姑娘无耻了?当真无耻得很么?唉,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不怕难为情。”说着抿嘴而笑。孙仲君更是大怒,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几人在山后争斗口角,声音传了出去,不久冯难敌、刘培生等诸弟子都陆续赶到。冯不摧向阿九怒目瞪视,但越看越觉她美丽异常,不禁低下了头,怒气变成了倾慕。

  冯不破道:“爹,这个女人说她是姓袁的小……小师叔祖的弟子。”冯难敌哼了一声,问道:“他们在吵什么?”冯不摧抢着把刚才的事说了。华山派第三代弟子之中,冯难敌年纪最大,入门最早,江湖上威名又盛,隐然是诸弟子的领袖,听了儿子的话后,转头问孙仲君道:“孙师妹,这人怎么得罪你了?”

  孙仲君脸上微微一红。梅剑和道:“这狂徒有个把兄,也不照照镜子,却老了脸皮来向孙师妹求亲,给孙师妹骂回去了……”洪胜海插口道:“不答应就是了,怎么把我义兄两只耳朵削了去……”冯难敌瞪眼喝道:“谁问你了?”

  梅剑和指着洪胜海道:“哪知这狂徒约了许多帮手,乘孙师妹落了单,竟把她绑架了去,幸好我师娘连夜赶到,才救了她出来。”冯难敌眸子一翻,精光四射,喝道:“好大的胆子,你还想纠缠不清?”

  洪胜海凛然不惧,说道:“她杀了我义兄,还不够么?”

  何惕守道:“掳人逼亲,确是他们不好。不过这位孙姊姊既已将他义兄杀死,也已出了气,何况又没拜堂成亲,没短了什么啊。再说,人家瞧中你孙姊姊,苦苦相思,是说你美得像天仙一般,怎么人家偏又瞧不中我呢?孙姊姊以怨报德,找上他家里去,杀了他一家五口,这不是辣手了点儿吗?杀人虽然好玩,总得拣有武功的人来杀。他的七十岁老母好像没什么武功,也没犯什么罪,最多不过是生了个儿子有点儿无耻。他的妻子和三个小儿女,更不知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杀这些人,不知是不是华山派的规矩?华山派大戒第三条,是叫人滥杀无辜吗?小女子倒不记得了。”

  众人一听,均觉孙仲君滥伤无辜,犯了本派大戒,都不禁皱起了眉头。冯难敌对洪胜海恶狠狠地道:“起因总是你自己不好!现今人已杀了,又待怎样?”

  何惕守道:“我本来也挺爱滥杀好人的,自从拜了袁承志这个小师父之后,他说了一大堆啰里啰唆的华山派门规,说什么千万不可滥杀无辜。可是我瞧孙姊姊胡乱杀人,不也半点没事么?我这可有点糊涂了。待我见过小孩子师父,再请他指点吧。”

  刘培生道:“袁师叔他们正忙着,怕没空。”梅剑和道:“师父呢?”刘培生道:“师父、师娘、师伯、师叔四位,还有木桑老道长,正在商量救治那个姑娘。”冯难敌道:“嗯,先把这人捆起来,待会儿再向师父、师叔请示。”冯不破、冯不摧齐声答库,上前就要拿人。

  何惕守见这一干人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她是独霸一方、做惯了教主的,这如何忍得?笑吟吟道:“要缚人吗?我这里有绳子!”提起一束软红蛛索,伸出手去。冯不摧横她一眼道:“谁要你的!”径自走向洪胜海身边。

  两兄弟刚要动手,忽听身旁扑哧一笑,脚上同时一紧,身子突然临空而起,犹如腾云驾雾般直飞出去。两人头脑中一团混乱,身在半空,恍惚听得何惕守娇媚的声音笑道:“啊哟,对不住啦!快使‘鲤鱼翻身’!”冯不破依言一招“鲤鱼翻身”,双脚落地,怔怔地站着。冯不摧年幼倔强,偏不依言,想使一招“飞瀑流泉”,斜刺里跃出去站住,露个姿势美妙的身段,哪知下坠之势快捷异常,腰间刚使出力道,已然腾的一声,坐落在地,不由得又羞又疼,一张脸直红到了脖子里去。

  冯难敌见爱子受欺,大怒喝道:“你自称是本门弟子,我们先前还信了你三分。可是你这手下贱功夫,怎会是本门中的?你过来!”他不暇解开衣扣,左手在衣襟上一拉,噗噗噗数声,一排衣扣登时扯断,长衣甩落,露出青布紧身衣裤,神态威壮,犹如一座铁塔。

  何惕守笑道:“您这位师兄要跟小妹过几招,是不是?那好呀,同门师兄妹比划比划,倒也不错,且看我那小孩子师父教的玩艺儿成不成。咱们打什么赌啊?”

  冯难敌虽见她刚才出手迅捷,但自恃深得师门绝艺真传,威镇西凉,哪把这女郎放在心上,但见她一副娇怯怯的模样,怒气渐息,善念顿生,朗声道:“我们这些人还好说话,待会归婶娘出来,她嫉恶如仇,见了你这等妖人一定放不过。还是快快走吧!”何惕守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小孩子师父,凭什么叫我走?”

  冯不摧刚才糊里糊涂连摔两跤,羞恨难当,和哥哥一使眼色,叫道:“咱们来真的,别使诡计弄鬼!”两兄弟各举铁鞭,又扑上来。何惕守笑道:“好,我就站着不动,也不还手,怎么样?”把软红蛛索往腰间一缠,双手拢在袖里。

  冯氏兄弟双鞭齐下,见她不闪不避,铁鞭将及她顶门时,不约而同倏地收回。两人幼受庭训,虽然年少鲁莽,却从来不敢无故伤人。冯不摧道:“快取兵刃出来!”

  何惕守道:“我比你哥儿俩好像长了一辈,跟你们怎能动兵刃?你们要抻量于我,这就上吧!只要我有一只脚挪动半步,或者我的手伸出了袖子,都算我输了,好不好呢?”冯不破道:“我兄弟失手伤你,那可怨怪不得!”何惕守笑道:“进招吧,小伙子啰里啰唆的不爽快。”冯不破脸上一红,一鞭“敬德卸甲”,斜砸下来,何惕守身子微侧,铁鞭砸空。冯不摧恨她摔了自己一跤,更是使足全力,铁鞭向她肩头扫去,鞭梢刚到,对手早已避过。何惕守双足牢钉在地,身子东侧西避,在铁鞭影里犹如花枝乱颤。冯氏兄弟双鞭使动渐急,何惕守嬉笑自若,双鞭始终碰不到她衣襟一角。

  华山派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路道,她自称是本门弟子,但身法武功,哪有半点华山派的影子,武功却又如此精强。

  三人再拆数十招,冯氏兄弟一声呼哨,双鞭着地挡去,均想你脚步如真不移,那又如何抵挡?何惕守笑道:“小心啦!”身子俯前,左肘在冯不破身上一推,右肘在冯不摧背上一撞。两兄弟只感全身一阵酸麻,双鞭落地,踉踉跄跄地跌了开去。

  冯难敌低声道:“梅师弟,这女人古怪,我先上去试试!”梅剑和点点头。冯难敌纵身跃出,叫道:“我来领教。”

  何惕守见他脚步凝重,知他武功造诣甚深,脸上仍然笑眯眯地露出一个酒涡,心中却严加戒备,笑道:“我接不住时,你可别笑话。”冯难敌道:“好说,赐招吧!”身子微弓,右拳左掌,合着一揖,拳风凌厉,正是“破玉拳”的起手式。何惕守裣衽万福,侧身还礼,轻轻把这一招挡了回去。

  冯难敌见她还礼卸招,心中暗叫:“好本事!”正要跟着迸招,忽听得山腰里传来呼喝叫喊之声,有人争斗追逐,便向何惕守望了一眼。何惕守笑道:“你疑心我带了帮手么?咱们先瞧清楚再比划,你说好么?”

  冯难敌听呼喝声渐近,中间夹着一个女子的急怒叫骂,点头道:“也好。”

  众人奔到崖边,向下看时,只见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在向山上急奔,四条大汉手执兵刃在后追赶。那女子见山顶有人,精神一振,急速奔上,远远望见冯难敌魁伟的身躯,叫道:“八面威风,快救我!”冯难敌吃了一惊,道:“啊,是红娘子!”奔上相迎。

  红娘子脸上全是鲜血。这时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跟着四人赶上山来,也不理会众人,恶狠狠地就要抢上擒拿。冯难敌左臂伸出,挥掌往为首一人推去,喝道:“朋友,放明白些!这是什么地方?”那人伸掌相抵,双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震开数步,那人的武功倒也颇为了得。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均有惊疑之意。那人喝道:“奉大顺皇帝座下权将军号令,捉拿叛逆李岩之妻,你何敢阻拦?”

  何惕守知道李岩是师父的义兄,这红衣女子既是李岩之妻,我如何不救?挺身而出,笑道:“李岩将军英雄豪杰,天下谁不知闻?各位别难为这位娘子吧!”

  那人神色倨傲,自恃武艺高强,在刘宗敏手下颇有权势,哪去理会何惕守一个小小女子,不屑答话,左手一摆,命三名助手上来捆人。

  何惕守笑道:“好,你们不要命啦!”右手在腰间机括上一按,“含沙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那三人武功虽非寻常,却怎能躲闪这门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当先一人登时脸上给七八枚毒针打了进去,叫也不叫一声,立时毙命。其余三人脸色惨变,齐声喝问:“你是谁?”何惕守左手铁钩本来缩在长袖之内,与冯氏兄弟动手时一直隐藏不露,这时长袖轻挥,露出铁钩,为首那人吓得脸白如纸,颤声道:“你……你……是五……五……何……何……”何惕守微微一笑,右手金钩又是一晃。三人魂不附体,转身就逃。为首那人过于害怕,在崖边一个失足,骨碌碌的直滚下去。

  冯难敌等都甚惊奇,心想这三条大汉怎会对她怕得这等历害,她适才眨眼间便杀了那人,又不知使的是什么古怪法门,但总之是友非敌,当可断定。

  冯难敌扶起了红娘子,正要询问,突见山崖边转出一个身材高瘦的道人,高声喝道:“华山派的人,都在这里么?”这一喝声音清朗,内力深厚,只震得山谷鸣响。

  众人见这道人身上道袍葛中夹丝,灿烂华贵,道冠上镶着一块晶莹白玉,光华四射,背负长剑,左手中持着一柄拂尘,随意挥洒,飘飘然有出尘之概,约莫四五十岁年纪,气度俊雅,一身清气,显是位得道高人。

  冯难敌上前抱拳行礼,说道:“请教道长法号,可是敝派祖师的朋友么?”

  那道人并不还礼,右手拂尘轻挥,向众人打量了几眼,问道:“是华山派的?”冯难敌道:“正是。道长有何见教?”那道人道:“嗯,穆人清来了么?”冯难敌听他随口呼叫祖师名讳,似是极熟的朋友,更加不敢怠慢,说道:“祖师还未驾临。”

  那道人微微一笑,拂尘向孙仲君、何惕守、阿九三人一指,说道:“穆老猴儿倒收了不少美貌女徒,艳福不浅。喂,你们三人过来给我瞧瞧!”说着将拂尘插入了腰带。众人听他出言不逊,都吃了一惊。

  孙仲君怒道:“你是什么人?”那道人笑道:“好吧,你跟道爷回去,我慢慢说给你知道。”孙仲君见他神态轻薄,登时大怒,走上一步,喝道:“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撒野!”那道人笑嘻嘻的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拿回来在鼻端上嗅了一下,笑道:“好香!”他左手这么一伸一缩,似乎并不如何迅速,孙仲君竟没能避开。她心中怒极,顺手挺钩刺去。那道人左手轻挡,反过手抓住她手腕。

  孙仲君脉门给他扣住,登觉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力气。那道人收臂将她搂在里,又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赞道:“这女娃子不坏!”

  冯难敌、梅剑和、刘培生等个个惊怒失色,同时冲上。

  那道人拔起身子,陡然退开数步。众人见他左手仍搂住孙仲君不放,但忽跃忽落,比寻常单独一人还要灵便潇洒,不由得尽皆骇然,但见孙仲君让他抱住了动弹不得,挣扎不脱,明知不敌,也不能袖手不理,各人拔出兵刃,扑了上去。

  那道人微微一笑,右手翻向肩头,突然间青光耀眼,背上的长剑已拔在手里。

  梅剑和对孙仲君最为关心,首先仗剑疾攻。他见了那道人长剑一碧如水的模样,知是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不敢正面相碰,刷刷刷连刺三剑,寻暇抵隙而攻。去年他在南京和袁承志比剑,一连几柄剑尽被震断,才知本门武功精奥异常,自己只学得一点皮毛而已,不由得狂傲之气顿减,再向师父讨教剑法,半年中足不出户,苦心研习,果然剑法大进,适才这三剑是他新学绝招,迅捷悍狠,已得华山派剑法的精要。

  那道人赞道:“不坏!”语声未毕,当的一声,已将梅剑和的长剑削为两截。

  梅剑和一惊,依照惯例,立即要将断剑向敌人掷去,以防对方乘势猛攻,然后避开,再图御敌,但他怕误伤师妹,不敢掷剑,剑断即退,饶是他轻身功夫了得,敌剑到处,嗤的一声,头顶束发的布带已给割断。这数招只一刹那之间,梅剑和心惊胆战之际,冯难敌、刘培生、石骏、冯不破、冯不摧,以及黄真的四弟子、五弟子一齐攻上,刀枪剑戟,同时并举,只刘培生是空手使拳。

  那道人长剑使了开来,只听得丁丁当当一阵乱响,有的兵刃截断,有的连人带刀给他踢飞,只剩下冯难敌与刘培生两个武功最高的勉力支撑。梅剑和从地下捡起一柄剑抢上夹攻。那道人左手仍是搂着孙仲君,右手长剑敌住二人,笑嘻嘻地浑不在意,抽空还在孙仲君脸颊一吻,只把孙仲君气得几欲晕去。

  拆了数招,那道人忽地将长剑抛向空中。刘培生一怔,不知他使什么奇特招数。梅剑和急叫:“小心!”只听砰的一声,刘培生胸口已中了一拳,退出数步,坐倒在地。那道人笑道:“你自以为拳法了得,我用兵器伤你,谅你不服!”接住空中落下来的宝剑,当啷一响,又把梅剑和的剑削断,弯过手臂右肘推出,撞在冯难敌的左肋之上。冯难敌只觉奇痛入骨,眼前金星乱冒,腾腾腾连退数步。

  那道人将华山众弟子打得一败涂地,无人敢再上来,昂然四顾,哈哈大笑,说道:“老穆自夸拳剑天下无双,教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不成器!你们师祖问起,就说玉真子来拜访过了,见他徒弟教得不好,带了三个女徒儿去代他教导。三年之后,我教厌了,自会送还!”顺手向后一挥,眼珠也没转上一转,便已将长剑插入了背上的剑鞘。他仍是搂着孙仲君,走向何惕守,笑道:“你也跟我去!”

  何惕守自知抵敌不过,对洪胜海道:“快去请师父。”等洪胜海转身走开,那道人也已走到跟前。何惕守笑道:“道长,你功夫真俊。您道号是什么呀?”

  那道人见她笑吟吟的毫不畏惧,倒大出意料之外,见她容貌娇媚,双足如雪,言笑之间尤其动人心魄,不由得骨头也酥了,又走上一步,笑道:“我叫玉真子,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说我功夫好,那么跟我回去,我慢慢教你好不好?”何惕守笑道:“你不骗人?咱们说过了的话,可不许不算。”玉真子笑道:“谁来骗你,走吧!”伸手便来拉她手。

  何惕守退了一步,笑道:“慢着,等我师父来了,先问问他行不行。”玉真子道:“哼,跟着你师父,就算学得本领跟他一样,又有什么用?哈哈!”何惕守道:“我师父本领大得很呢,要是知道我跟你走了,他要不依的。”

  冯难敌等见孙仲君给那道人搂在怀里动弹不得,那妖女却跟他眉花眼笑地打情骂俏,个个气得怒火填膺。梅剑和叫道:“好贼道,跟你拼了。”提剑又上。

  玉真子头也不回,对何惕守道:“我再露一手功夫给你瞧瞧。看是你师父高明呢,还是我厉害。”一面慢吞吞地说着,一面闪避梅剑和的来剑,说道:“像他这般的剑法,在你们华山派里总也算是少有的高手了,然而碰到了我,哼哼!你数着,从一数到十,我一只空手就把他剑夺下来。”梅剑和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气恼,一柄剑越加使得凌厉迅捷。

  何惕守笑道:“从一数到十么?好,一,二,三,四,五……”突然一口气不停,快速异常地数下去。玉真子笑道:“小妮子真坏,瞧真了!”梅剑和挺剑刺出,突见敌人身子略侧,长臂直伸,双指已指及自己两眼,相距不过数寸,不由得大惊,左手疾忙上格。玉真子手臂早已缩回,手肘顺势在他腕上一撞。梅剑和手栺立麻,长剑脱手,已让玉真子快如闪电般夺了过去,这时何惕守还只数到“九”宇。

  玉真子哈哈大笑,左手持剑,右手食中两指夹住剑尖,向下一扳,喀的一声,剑尖登时拗了下来。只听得喀喀喀响声不绝,一柄长剑已给拗成一寸寸的废铁。

  玉真子把剩下的数寸剑柄往地下掷落,纵声长啸,伸手又拉何惕守的手腕。何惕守自知非这道人之敌,一直以缓兵之计跟他拖延,但袁承志始终没到,这时无可再拖,左手轻抬,让他握住。玉真子满拟抓到一只温香软玉的纤纤柔荑,突觉握到的是件坚硬冰冷之物,吃了一惊,疾忙放手,总算放手得快,并未沾毒,眼前金光闪动,金钩的钩尖已划向眉心。

  何惕守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玉真子纵然武功卓绝,也险些中钩,危急中脑袋向后疾挺,钩尖从鼻端擦过,一股腥气直冲鼻孔,原来钩上喂了剧毒。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姑娘出手竟如此毒辣,而华山派门人兵器上又竟会喂毒,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一怔之际,对方铁钩又到,瞬息之间,铁钩连进四招。

  玉真子手中没兵器,左臂又抱着人,一时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使劲把孙仲君向旁推开,纵开三步,拔出长剑,哈哈笑道:“瞧你不出,居然还有两下子。好好好,咱们再来。”何惕守适才出敌不意,攻其无备,才占了上风,要讲真打,原知不是他对手,但实逼处此,不得不挺身相斗,笑道:“你可不能跟我当真的,咱们闹着玩儿。”

  玉真子已知这女子外貌娇媚,言语可喜,出手却毫不容情,自恃武功天下无敌,也不在意,说道:“你输了可得跟我回去。”何惕守笑道:“你输了呢?我可不要你跟着。”双钩霍霍,疾攻而上。玉真子不敢大意,见招拆招,当即斗在一起。

  梅剑和抢上去扶起孙仲君。众人先前见何惕守打倒冯氏兄弟,还道两个少年学艺未精,这时见她力敌恶道,身法轻灵,招法怪异,双钩化成了一道黄光,一条黑气,奋力抵住玉真子的长剑,都不禁暗暗咋舌。各人本该上前相助,但见二人斗得如此激烈,进退趋避,兵刃劈风,迅捷无伦,每一招皆高妙之极,连看也看不大懂,更不用说拆招对敌了,自忖武艺远远不及,都不敢插手。

  两人斗到酣处,招术越来越快,突然间丁的一声,金钩给玉真子宝剑削去了一截。何惕守袖子挥动,袖口中飞出一枚暗器,波的一响,在玉真子面前散开,化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这时晨曦初上,照射之下,更显得美艳尤比。

  玉真子斜刺里跃开,厉声喝道:“你是五毒邪教的么?怎地混在这里?”一阵风来,石骏和冯不摧两人站在下风,顿觉头脑晕眩,昏倒在地。

  何惕守笑道:“我现今改邪归正啦,入了华山派的门墙。你也改邪归正,拜我为师,好不好呢?我说小道士啊,你快磕头吧!”玉真子运掌成风,呼呼两声,掌风推开面前绛雾,跟着一掌排山倒海般打了过来。何惕守见他剑法精妙,岂知掌力同样厉害,手腕疾翻,已将蝎尾鞭拿在手中,侧身避开掌力,鞭梢往他手腕上卷去。

  玉真子心想,今日上得山来,原是要以孤身单剑祧了华山派,哪知正主儿未见,便让这女孩子接了这许多招去,这次再不容她拆上三招之外,看准鞭梢来势,倏地伸出左手,食中两指已将蝎尾鞭牢牢钳住。他指上戴有钢套,不怕鞭上毒刺。

  何惕守一带没带动,对方长剑已递了过来,疾忙撤鞭,笑道:“我输了,这就拜你为师吧!”说着盈盈拜倒。玉真子呵呵大笑,把蝎尾鞭掷落,突然眼前青光闪耀,心知不妙,袍袖急拂,倏地跃起,一阵细微的钢针,嗤嗤嗤的都打进了草里。

  何惕守拜倒时潜发“含沙射影”暗器,变起俄顷,事先没半点征兆,本来非中不可,不料玉真予在间不容发之际竟能避开,只是道袍下摆中了数针,生死也只相差一线。他惊怒交集,身在半空,便即前扑,如苍鹰般向何惕守扑击下来。

  阿九在旁观战,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为何惕守担心,苦于自己臂伤未愈,武功又太差,不能出手相助,眼见玉真子来势猛恶,当即扬手,两支青竹镖向他激射过去。玉真子先前一瞥之间,已见到阿九清丽绝俗,从所未见,这时见她出手,不忍辣手相伤,有意容让,不激竹镖反射原主,长袖拂动,反带竹镖射向何惕守。

  何惕守挥钩砸开竹镖,转瞬间又跟敌人交上了手。眼见敌人太强,己所不及,当下紧守门户,身形滑溜,只求拖延时刻。玉真子久斗不下,心中焦躁,当即左手拔出拂尘助攻,这一来兵刃中有刚有柔,威势大振。

  众人见形势危急,不约而同地都抢上相助。只听拂尘刷的一声,刘培生肩头剧痛入骨。原来他拂尘丝中夹有金线,再加上浑厚内力,要是换了武功稍差之人,这一下当场就得给他扫倒。梅剑和向孙仲君道:“快去请师父、师娘、师伯、师叔来。”他见玉真子武功之高,生平罕见,只怕要数名高手合力,才制得住他。

  孙仲君应声转身,忽然大喜叫道:“道长,快来,快来。”

  众人斗得正紧,不暇回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呀,是你来啦!”

  玉真子刷刷数剑,将众人逼开,冷然道:“师哥,您好呀。”

  众人这才回过身来,只见木桑道人手持棋盘,两囊棋子,站在后面。

  众弟子知道木桑道人是师祖的好友,武功与师祖在伯仲之间,有他出手,多厉害的对头也讨不了好去,但听玉真子竟叫他做师哥,又都十分惊奇。

  木桑铁青了脸,森然问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玉真子笑道:“我来找人,要跟华山派一个姓袁的少年算一笔账,乘便还要收三个女徒弟。”

  木桑皱了眉头道:“十多年来,脾气竟一点也没改么?快快下山去吧。”玉真子“哼”了一声道:“当年师父也不管我,倒要师哥费起心来啦!”木桑道:“你自己想想,这些年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我早就想到西藏来找你……”玉真子笑道:“那好呀,咱哥儿俩很久没见面了。”木桑道:“今日我最后劝你一次,你再怙恶不悛,可莫怪做师兄的无情。”

  玉真子冷笑道:“我一人一剑横行天下,从来没人对我有半句无礼之言。”木桑道:“华山派跟你河水不犯井水,你欺侮穆师兄门下弟子,穆师兄回来,叫我如何交代?”玉真子“嘿嘿”一阵冷笑,说道:“这些年来,谁不知我跟你早已情断义绝。穆人清浪得虚名,我玉真子既有胆子上得华山,就没把这神剑鬼剑的老猴儿放在心上。谁说华山派跟我河水不犯井水了?我又没得罪穆老猴儿,他干吗派人到盛京去跟我捣蛋?”……

  木桑不知袁承志跟他在沈阳曾交过一番手,当下也不多问,叹了一口气,提起棋盘,说道:“咱两人终于又要动手,这一次你可别指望我再饶你了。上吧!”

  玉真子微微一笑,道:“你要跟我动手,哼,这是什么?”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小小铁剑,高举过头。他手掌伸前,铁剑横放掌中,露出白木剑柄。木桑见了剑柄上所写的两行黑字,凝视半晌,登时变色,颤声道:“好好,不枉了尔在西藏这些年,果然得到了。”玉真子厉声喝道:“木桑道人,见了师门铁剑还不下跪?”

  木桑放下棋盘棋子,恭恭敬敬地向玉真子拜倒磕头。

  众弟子本拟木桑到来之后收伏恶道,哪知反而向他磕头礼拜,个个惊讶失望。

  玉真子冷笑道:“你数次折辱于我。先前我还当你是师兄,每次让你。如今却又如何?”木桑俯首不答。玉真子左掌提起,呼的一声,带着一股劲风直劈下来。木桑既不还手,亦不闪避,运气于背,拼力抵拒,嘭的一声,只打得衣衫破裂,片片飞舞。他身子晃动,仍然跪着。玉真子铁青了脸,又是一掌,打在木桑肩头,这一掌却无半点声息,衣衫也未破裂,岂知这一掌内劲奇大,更不好受。木桑向前俯冲,一大口鲜血喷射在山石之上。玉真子全然无动于衷,提起手掌,径向他头顶拍落。

  众人暗叫不好,这一掌下去,木桑必然丧命,各人暗器纷纷出手,齐往玉真子打去。玉真子手掌犹如一把铁扇,连连挥动,将暗器逐一拨落,随即又提起掌来。

  阿九和木桑站得最近,见他须发如银,却如此受欺,激动了侠义心肠,和身纵上,以自己身子护住他顶门。

  玉真子一呆,说道:“天下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孩子!我可从来没见过。须得带回山去。”凝掌不落,突然身后一声咳嗽,转出一个懦装打扮的老人来。

  何惕守见这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忽在阿九身旁出现,身法之快,从所罕见,只道敌人又米了高手,生怕阿九受害,跃起身子,右掌往那老人打去,喝道:“滚开!”

  那老人左臂回振,何惕守只觉一股巨大之极的力道涌到,再也立足不定,接连退出四步,这才凝力站定,惊惧交集之际,待要发射暗器,却见华山派弟子个个拜倒行礼,齐叫:“师祖!”原来竟是“神剑仙猿”穆人清到了。何惕守又惊又羞,暗叫“糟糕”,这一下对师祖如此无礼,只怕再也入不了华山派之门,一时不知是否也该跪倒。

  这时木桑已站起退开,左手扶在阿九肩头,努力调匀呼吸,仍不住喷血。

  穆人清向玉真子道:“这位定是玉真道长了,对自己师兄也能下如此毒手。好好好,我这几根老骨头来陪道长过招吧!”玉真子笑道:“这些年人家常问我:‘玉真道长,穆人清自称天下拳剑无双,跟你比,到底谁高谁低?’我总是说:‘不知道,几时得跟穆人清比划比划。’自今而后,到底谁高明些,就分出来了。”

  众弟子见师祖要亲自和恶道动手,个个又惊又喜,他们大都从未见过师祖的武功,心想这真是生平难遇的良机。

  刘培生却想师祖年迈,武学修为虽高,只怕精神气力不如这正当盛年的恶道,忙奔回去请师父师娘。一进石屋,只见袁承志泪痕满面,站在床前,师伯、师父、师娘,以及洪胜海、哑巴等都是脸色惨然,师娘更不断地在流泪。刘培生吃了一惊,走近看时,见青青双目深陷,脸色黝黑,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成的了。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却始终留在屋内,原来是青青病危,不能分出身来察看。青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你答应了我妈……要……要一生……一世照应我的……你骗了我……又……又……骗我妈……”袁承志拉着她手,说道:“我不骗你,我自然一生一世照应你!”

  刘培生低声道:“师父,那恶道厉害得紧,师祖亲自下场了。”归辛树见刘培生神态严重,知道对手大是劲敌,心中悬念师父,当即奔出。黄真对归二娘和袁承志道:“咱们都去。”袁承志俯身抱起青青,和众人一齐快步出来。

  众人来到后山,只见穆人清手持长剑,玉真子右手宝剑,左手拂尘,远远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志一见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两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因有众布库缠住自己手脚,给他点中了三指,第二次胡桂南盗了他衣裤,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脚,两次较量均属情景特异,不能说分了胜败,当即大叫:“师父,弟子来对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对方是武林大高手,这一战只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于流水,连性命怕也难保,这时都是全神贯注,对袁承志的喊声竟如未闻。

  袁承志把青青往何惕守手里一放,刚说得一声:“你瞧着她。”只见玉真子拂尘摆动,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挥来。他知道这两位大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绝难拆解得开,师父年迈,岂可让他亲自对敌?双足力蹬,如巨鹫般向玉真子扑去。黄真和归辛树也是一般心思,三人不约而同,齐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尘收转,倒退两步,风声飒然,有人从头顶跃过。他头颈急缩,突感顶心生凉,头顶道冠竟让人抓了去。他心中一怒,长剑一招“龙卷暴伸”,疾向敌人左臂削去。这一招毒极险极,袁承志在空中闪避不及,手臂急缩,嗤的一声,袖口已给剑锋割下,衣袖是柔软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为剑割断,可见他这柄剑不但利到极处,而且内劲功力也着实惊人。袁承志落地挺立,师兄弟三人并列在师父身前。

  众人见两人刚才交了这一招,当时迅速之极,兔起鹘落,一闪已过,待得回想,无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只要避得慢了一瞬,头盖已为袁承志掌力震破,而袁承志的手臂如不是退缩如电,也已为利刃切断。

  玉真子仗着师传绝艺,在西藏又得异遇,近年来武功大进,自信天下无人能敌,纵然师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虽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迈力衰,只要守紧门户,跟他久战对耗,时刻一长,必可占他上风,何况新获宝剑无坚不摧,兵刃上大占便宜,胜算已占了八成。哪知突然间竟遇高手偷袭,定神瞧时,见对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将自己打得重伤的袁承志,那日害得自己一丝不挂、仰天翻倒在皇太极与数百名布库武士之前,出丑之甚,无逾于此,当晚皇太极“无疾而终”,九王爷竟说是自己怪模怪样,惊得皇上驾崩,还要拿他治罪。当时重伤之下无力抵抗,只得径自逃走,这时仇人相见,不由得怒气不可抑制,大叫:“袁承志,我今日正来找你,快过来纳命。”袁承志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们好好地来打一架。”玉真子见他手中并无兵刃,将宝剑往地下一掷,说道:“今日仍要在拳脚上取你性命,叫你死而无怨。”

  自袁承志出场,阿九一双妙目就一直凝望着他,见他便要与玉真子放对,她刚才见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极,知道这一战存亡决于俄顷,说不定就此生死永别,斜身走上几步,说道:“大哥,我好好的在这里,手臂上的伤也好了。”她知袁承志对己钟情甚深,怕他心中还记挂着自己,以致与大敌对决时未能专注。袁承志陡然间见到了她,转头向躺在何惕守怀里的青青望了一眼,一声长叹,说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对何惕守道:“惕守,请你照顾她平安。”何惕守眼光中闪烁着狡狯的神色,问道:“师父,你要我照顾谁啊?”她心中想:“师父三心两意,好像钟情夏家青青,又对朱家阿九含情脉脉。他如叫我照顾阿九,那是说他自己会照顾青青。他如叫我照顾的是青青,那么他自己会照顾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间,颇有妖媚俏态。

  玉真子瞧在眼里,不禁叫道:“师父徒弟,打情骂俏,成什么样子!”呼的一拳,向袁承志迎面击来。袁承志伸左臂格开,心下暗惊,觉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来,这恶道的拳法内劲,均已大进,当下全心专注,运起师传破玉拳还击。

  这时浓雾南散,红日满山。众人团团围了个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给木桑推拿治伤。黄真和归辛树全神贯注,站在内圈掠阵。

  玉真子咬牙切齿地问道:“那个小偷儿呢?叫他一块出来领死。”袁承志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余招一过,袁承志已知对方虽强,自己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觉间有了长进,纵然难胜对方,但也不致轻易落败,心中既宽,气势便旺,顷刻斗了个旗鼓相当,又想:“就算我打他不过,二师哥接上,也能势均力敌,我师父、木桑道长、惕守他们三个源源而上,若再不胜,我和二师哥再上,每人斗一个时辰,车轮大战下来,非累死这恶道不可。我方有胜无败,打他个三日三夜,那又如何?”这些曰子中他参与闯王兵阵,多研兵法,深究胜败之机,已明大胜大负,并非决于朝夕。他想明了此节,拳脚招式登时收敛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神气内敛,门户守得严密之极,玉真子不断变招猛攻,袁承志挥洒拆解,心有成算,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青青见到他笑,问何惕守道:“他……他为什么笑?有什么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只得道:“他知道你在他身边,心里就挺开心。”青青白了她一眼,道:“假的!”

  玉真子武功既强,识见也自高明,见袁承志出招奇稳,知他是求先立于不败之地,以求敌之可胜,当下不愿多耗气力,也渐求“后。发制人”之道。旁观众人中武功较浅的,见两人双目互视,身法呆滞,出招似乎松懈,岂知胜负决于瞬息,性命悬于一发,比之先前狂呼酣战,实又凶险得多。

  孙仲君恨极玉真子刚才戏侮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吻自己,只能任其为所欲为,自己全无抗御之力,委实气愤难当,见两人凝神相斗,挺起单钩,要抢上去刺这恶道一钩。梅剑和见她举钩上前,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声道:“你不要命么?干什么?”孙仲君怒道:“别管我。我跟贼道拼了。”梅剑和道:“贼道已知小师叔的厉害,正用最上乘功夫护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孙仲君用力甩脱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帮师叔。”她以前恼恨袁承志,从来不提“师叔”两字,这时见他与恶道为敌,竟然于顷刻间宿怨尽消。梅剑和道:“那你发一件暗器试试!”孙仲君取出钢镖,运劲往玉真子背后掷去。玉真子全神凝视袁承志的拳脚,钢镖飞来,犹如未觉。孙仲君正喜得手,突听呼的一声,梅剑和失声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孙仲君刚扑下地,只见刚才发出的钢镖镖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恶道如何会把镖激打回来,其时已不及闪避抵打,只有睁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动,一只纤纤素手忽地伸来,双指夹住镖后红布,拉住了钢镖。梅剑和与孙仲君心扑扑乱跳,跳起身来,才知救她性命的原来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惭愧,同时点头示谢。

  这时袁承志和玉真子拳法忽变,两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但见袁承志所使拳脚使将开来,八成是笮山正宗拳法,偶尔夹着一两下金蛇郎君的诡异招式,于堂堂之阵中奇兵突出,连穆人清竟然也觉眼界大开,只看得不住点头。木桑脸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着横生!”黄真、归辛树、归二娘、冯难敌心下钦佩。其余华山派弟子无不眼花缭乱,挢舌不下。斗到分际,两人都使出“神行百变”功夫来。玉真子曾在盛京见袁承志会这门轻功,料想必是木桑的传人,他虽是华山门下,但自也算是铁剑门门人,此番来到华山,原是想恃铁剑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耻大辱。两人环绕转折,斗了数十合,玉真子忽地跳开,取出小铁剑一扬,喝道:“你既是铁剑门弟子,见了铁剑还不下跪?”

  袁承志道:“我是华山派门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会懂得神行百变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铁剑门中人了。铁剑在我手中,快跪下听由处分。”袁承志笑道:“你快跪下,听我处分!”玉真子转头问木桑道:“他的神行百变轻功,难道不是你传授的么?”木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亲授的。”玉真子知道师兄从来不打诳语,心中大奇,微一沉吟,进身出招,与袁承志又斗在一起。

  袁承志攻守进拒,心中琢磨他刚才的几句话,忽然想起:“木桑道长从前传我技艺,只当是在围棋上输了而给的彩头,决不许我叫他师父。后来这神行百变轻功又命青弟转授。原来其中另有深意,倒并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关心,不由得转头向她望去,只见她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块朱红色的药饼,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这一下当真是喜从天降,心想:“她中了洞中秽气,只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这一来可有救了。”

  青青见到承志目光转向自己,也转头相视。玉真子见敌手心不专注,忽出一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来,袁承志吃了一惊,忙挥掌格开。青青叫道:“大哥,小心!”承志应道:“嗯!”侧身卸去对方掌力,只见阿九颤巍巍的踏上半步,似欲插手相助,忙道:“阿九,别下场。我输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着,他当真输不了?”拳脚加紧。袁承志一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已绝招尽出,兀自占不到丝毫上风,脚下转圈,使出变幻多端的“金蛇拳法”来。

  玉真子骂道:“旁门左道,没见过这等混账拳脚。”

  这套“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华山之巅苦思情人温仪时所创,其中有些招式是拟想温仪的心情,全然与克敌制胜的武学无关,不少招式旁敲侧击,不依常规,似乎全无用处,连穆人清、木桑等武学大宗师也从所未见,尽皆讶异。袁承志使这路拳脚,旨在消磨敌手力气,再待己方师长胜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胜,好在自己年轻,并非华山派高手,危急之际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损华山派威名。但这路拳脚他平素甚少习练,出手生疏,其中精要处更未掌握,待使到一招“意假情真”,右手连转几圈,全是虚招,突然间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无成法,连自己也不知要击向何处。

  承志一瞥眼间见到青青,又见到阿九,心念忽动:“这两个姑娘对我都是一片真情,并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对谁更加好些?我识得青弟在先,曾说过要终生对她爱护,原不该移情别恋,可是一见阿九之后,我这颗心就转到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价总是想着她多,想着青弟少。我内心盼望的,其实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离开。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从树枝间映向阿九脸颊,承志凝望她的玉容丽色,一时竟然痴了,脚步渐渐向她靠近,猛地惊觉:“什么叫做‘意假情真’?我爱了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当年金蛇郎君对待何红药,最初当是真情真意,后来跟青弟的妈妈相处久了,竟然情与意都变了。袁承志啊袁承志,你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可是眼光要从阿九脸上转向青青,竟自不能,气血上涌,只想扑到阿九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就让玉真子将两人一剑同时斩死,就此解此死结。

  但高手比武,哪容得心有旁骛?他心神不属,左肩侧动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这个空隙,右拳迭出,犹似雷轰电掣,砰的一响,正中袁承志左胸。袁承志不敢运气硬挡,只怕伤势更金,向后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势。不料玉真子一拳击出,更有后着,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将过来。袁承志立足不定,向后翻倒,摔在阿九的面前。玉真子得理不让人,快似电闪,从地下抢起先前掷下的利剑,向袁承志左肩斩落。

  两人先前激斗中移步换位,袁承志情不自禁的靠近阿九,玉真子跟着向西,归辛树和黄真一直站在东首,眼见师弟遇险,均欲抢上救援,却相距远了,纵跃不及,归辛树神拳飞出,猛击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护身,不理来拳,右手剑锋抢先斩向袁承志。袁承志跌落之处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扑在袁承志身上,要为他代挡这剑。

  玉真子挥剑向袁承志斩落,阿九自然而然的右臂伸出一挡,当的一声,玉真子利剑碰到一件兵刃,反弹上来。原来阿九左臂已失,将金蛇剑藏在右袖之中,剑柄向下,握在手中,只待袁承志要使,立即垂手落剑,让他取用。此刻紧急之际,想也不想,便伸臂挡剑,玉真子这一剑正好斩在金蛇剑上。阿九貂裘的衣袖虽破,金蛇剑却挡住了利剑。金蛇剑锋利不亚于玉真子的宝剑,两刃相斫,皆无损伤。

  阿九惊惶之中,右臂下垂,松开手指,金蛇剑从衣袖中滑落。袁承志眼明手快,当即抢住剑柄,右膝跪地,一撑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怜惜,左臂将阿九搂住,忙问:“没受伤吗?”阿九心情激荡,右臂翻上,搂住承志的头颈,低声道:“吓死我啦!你没伤到么?”适才的变故犹似晴空霹雳,人人都是一颗心突突乱跳。

  玉真子喝道:“卿卿我我,够了吗?”袁承志金蛇剑突然转个圈子,圆转斩出,玉真子举剑欲挡,不料袁承志那一招“意假情真”拳法尚未使完,心情激荡下随手挥剑,使的仍是下半招“意假情真”。金蛇郎君当年创这招时,正自苦念温仪,这一招中蕴蓄了男女间相思缱绻之时两情真真假假、变幻百端、患得患失、缠绵断肠的诸般心意,其中忽真忽假,似实似虚,到底拳势击向何处,连自己也是瞬息生变,心意不定,旁人又如何得知?袁承志拳法上正使到这一招,此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不假思索的顺手挥剑,玉真子自然更加难知这一招的真假虚实,当然挡了个空,右肩一凉,一条手臂已遭斩落,跌在地下,五指兀自紧紧抓住利剑。

  袁承志左拳随出,附有混元功内劲的一招破玉拳“五丁开山”,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胸口。玉真子向后飞身跌出,大叫:“什么剑招?”狂喷鲜血,便即气绝。

  阿九心神激荡,又羞又喜,乘着袁承志左拳击敌,搂着自己的左臂松开,忙飘身避到何惕守身后。

  众弟子见袁承志打败劲敌,无不钦佩万分。冯难敌上前拜倒,说道:“袁师叔,请恕弟子昨日无礼。”袁承志已累得全身大汗淋漓,急忙扶起,却将汗水滴了冯难敌满头。孙仲君拾起几块大石,砸在玉真子尸身之上,转头说道:“多谢袁师叔给我出气。”

  木桑连连叹息,命哑巴将玉真子收殓安葬,手抚铁剑,说出一段往事。

  原来玉真子和他当年同门学艺,他们这一派称为铁剑门,开山祖师所用的铁剑代代相传,白木柄上有祖师亲笔所书遗训,“见剑如见祖师亲临”。有一年他们师父在西藏逝世,铁剑从此不知下落。

  玉真子初时勤于学武,为人正派,不料师父一死,没人管束,结交损友,竟如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自幼出家,不近女色,这时却奸盗滥杀,无恶不作。他武艺又高,竟没人奈何得了他。木桑和他闹了一场,斗了两次,师兄师弟划地绝交。

  玉真子斗不过师兄,远去西藏,一面勤练武功,一面寻访铁剑,后来不但找到铁剑,还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按照他们门中规矩,见铁剑如见祖师,执掌铁剑的就是本门掌门人,只要是本门中人,谁都得听他号令处分。木桑在南京与袁承志相见之时,已得消息,说玉真子已在西藏找到了铁剑,知道此事为祸不小,决意赶去,设法暗中夺取。哪知他西行不久,便在黄山遇上一个围棋好手,一弈之下,木桑全军尽没。他越输越不服,缠上了连弈数月,那棋高之人无可奈何,只得假意输了两局,木桑才放他脱身。这么一来,便将这件大事给耽搁了。

  穆人清听了这番话,不禁喟然而叹,转头问红娘子道:“他们干吗追你啊?”

  红娘子扑地跪倒,哭道:“请穆老爷子救我丈夫性命。”

  袁承志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伸手扶起,说道:“嫂子请起。大哥怎么了?”

  红娘子道:“闯王带兵跟吴三桂吴贼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未分胜败,不料吴贼暗中勾结满清鞑子,辫子兵突然从旁杀出,我军出乎不意,就此溃败,闯王此后接战不利,带队退出北京,现今是在西安,又登基做了皇帝。不料丞相牛金星和权将军刘宗敏对闯王挑拨是非,诬陷你大哥反叛闯王,闯王要逮拿你大哥治罪。我逃出来求救,刘宗敏一路派人追我……”

  众人听说清兵进关,北京失陷,都如突然间晴天打了个霹雳。

  袁承志大急,叫道:“咱们快去救,迟一步只怕来不及了!”但转念一想,这次师父召集门人聚会华山,必有要事相商,这如何是好?望着师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年纪轻,阅历少,原无多大应变之能,乍逢难事,一时间彷徨失措。

  穆人清道:“各人已经到齐,咱们便尽快把事情办了吧!”说着请出风祖师遗容,摆了香案,点上香烛。众弟子一一跪下。何惕守缩在一角,偷眼望着袁承志。

  穆人清微微一笑,向着她说道:“你坚要入我门中,其实以你武功,早已够得纵横江湖了。他们禀告我,亏得你跟玉真子相斗,缠住了他,若不是你,我这些徒孙个个非倒大霉不可。华山派中,你算是有功之人。你叫我滚蛋,哈哈,我偏偏不滚!我这一推手,你只跌出四步,便即站稳。我门中除了三个亲传弟子,还没第四人有这功力呢。好好好,你也跪下吧!”何惕守大喜,先拜师祖,再跟在袁承志之后,向风祖师遗容磕头,心想:“这位祖师爷说话有趣,人倒很慈和。”

  行礼已毕,穆人清站在正中,朗声说道:“我年事已高,不能再理世事俗务。华山派门户事宜,从今日起由大弟子黄真执掌。”

  黄真一惊,忙道:“弟子武功远不及二师弟、三师弟……”穆人清道:“掌管门户,又不是要跟同门打架比武,但求督责诸弟子严守戒律,行侠仗义。你好好做吧!”黄真不敢再辞,重行磕拜祖师和师父,受了掌门的符印。本门弟子参见掌门。

  袁承志见大事已了,悬念义兄,便欲要下山,对青青道:“青弟,你在这里休养,我救义兄后即来瞧你。”青青不答,只是瞧着阿九,心中气愤,眼圈一红,流下泪来,突然问袁承志道:“刚才你跌倒,为什么跌在她面前,却不跌在我面前?要是你摔在我面前,我也会不顾自己性命,扑在你身上救你。”承志辩道:“我是给那恶道打倒的,又不是自己想摔一跤!”青青顿足道:“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自然给人打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突然转身,拔足飞奔,冲向崖边。

  承志叫道:“青弟,青弟,你干什么?”青青叫道:“不许过来!”承志见她已冲到悬崖之上,不敢再近。青青大声道:“以后你心中就只有她,我宁可死了!”纵身一跃,向崖下跳了下去。下面全是坚岩,这一跃下,非死不可,人人尽皆大惊。木桑轻功卓绝,展开千变万劫神功,抢过去拉扯,只拉到了青青右手衣袖,嗤的一声,撕下了半截长袖,虽将她拉近了几尺,却阻她不住,青青还是跳下了悬崖。

  袁承志大叫一声,冲向悬崖,见青青已摔在十余丈下的树丛之中,身悬树上,不知死活,大急之下,忙缘着岩崖山石,向下连滑带纵,跳向一株大树的树枝之上,伸手抱起,只见她双腿软折,似乎已经摔断,好在尚有气息。不久崔希敏、何惕守、冯不破、不摧兄弟、洪胜海等人陆续攀下,见青青不死,都松了一口气。黄真指挥哑巴,从悬崖垂下长索,由承志抱着青青,吊了上崖,入屋接骨治伤。

  阿九站在一旁,回思适才自己不顾死活,扑在承志身上救护,其后又情不自禁,在众人之前搂住承志脖子,而承志又伸臂将自己搂在怀里,虽只一霎之间,只因是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却已如天长地久,比之在皇宫中同床共衾、肌肤相亲,更加亲密,想起来不由得一阵羞涩,一阵甜蜜。待听得青青怪责承志不该跌在自己面前,又说“你这么含情脉脉地瞧着人家,心不在焉”,觉得承志当时确是含情脉脉地瞧着自己,只怕当真心不在焉,以致给人打倒,也是有的。又见青青愤而跳崖,承志奋不顾身地跳下相救,抱她入屋,全神贯注的救护,想起自己对承志这番相思,只怕难有美满后果,思前想后,不由得柔肠百转,只想不如自己也从悬崖跳了下去,一死了之。却不知他会不会也这般奋不顾身的来相救自己?最好是死在他的怀里,一了百了。

  木桑虽不明其间种种过节,但两女共恋一男之情,却也昭然。见阿九泪眼盈盈,神情可怜,想起她刚才扑在自己身上救命之德,心想这种事情非空言安慰几句可以化解,必须大费心机,方能开解她心中郁积,不妨收她入门,教她武功,如能教得她与老道天天下棋,那更加妙了。走近身去,说道:“姑娘,老道以师门多故,心有顾忌,因此一生未收门人。现下我门户已清,姑娘适才救我性命,老道无以为报,如不嫌弃,传你几手功夫如何?”阿九正自彷徨失措,茫无所归,当即盈盈拜倒。

  穆人清、黄真、归辛树等都向木桑和阿九道贺。木桑道:“阿九,咱们这就要去藏边,静下心来,好好地学学功夫,将来可不能比不上华山派穆师伯的徒子徒孙才行。”穆人清道:“这个自然!”

  袁承志替青青接骨,敷了药出来,得知阿九拜了木桑为师,也感欣喜,向两人道了贺后,阿九拉拉他衣袖,走在一边。

  承志跟着过去,阿九凄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师父到藏边去学功夫,千里迢迢,不大容易相见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来,就不必来了。我就落发做了尼姑……心里永远……永远记着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会来见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来啦!我见不到你,我会死的。”阿九轻轻摇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傍晚时分,木桑和阿九用过点心,便即告辞下山。袁承志向木桑详细问明他在藏边的居处,只待青青伤愈,便去探访。

  何惕守待得众人走开,对袁承志轻声道:“师父,咱们已问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伤好,你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给你瞒得紧紧的,担保夏姑娘不会知道。就算你不敢走开,只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么传话递言,传书递简,决不能让夏姑娘有半点疑心。你徒儿这手功夫,说得上天下无双。”袁承志啐了一口,不去理她,决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这个徒儿代劳。

  青青双腿折断,伤势着实不轻,长期养伤之后,当能痊愈,但只怕一足不免微跛,难以尽复旧观。袁承志在榻畔柔声安抚,宽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闹,只是追究袁承志在激斗玉真子之时,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志待她吵得倦了后闭目睡去,抢到崖边,远远向群山千峰望去,只见云封雾涌,阿九与木桑道人早已不见影踪,叹息良久,肠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听得身旁一个柔媚的声音说道:“师父,你只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师娘,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你相干。阿九姑娘永永远远在等你。待得夏姑娘伤好了,你尽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帮你找。你又没对不起夏姑娘,不用伤心难受……”

  袁承志叹道:“我如去找阿九,对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当年并没反叛皇帝,明知写信叫祖大寿带兵回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杀我爹爹不可,他还是要写这封信。唉,做人要问心无愧,千刀万剐,那又如何?青青曾说:‘忘恩负义,负心薄幸,便是卑鄙无耻!’”说着流泪不止。

  何惕守摸出一块手帕,递了给他,柔声劝道:“师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师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点儿卑鄙无耻,在所不免,一生一世伤心难受,人要死的。”承志道:“倘若不伤心难受,人就不死吗?卑鄙无耻,半点儿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志向师父和掌门大师兄禀告要去相救李岩。穆人清沉吟道:“李将军为奸人中伤,致闯王有相疑之意,这事倘若处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闯王,伤了咱们多年相交的义气,而且引起闯军内部不和,有误大业。吴三桂引满清兵入关,闯王正处逆境。你和李岩将军虽然交情极好,诸事须当以大局为重。”黄真道:“师弟万事保重。咱们做生意……”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门人,不能随口再说笑话,一时颇觉不惯。

  袁承志躬身应命,于是陪同红娘子,率领哑巴、洪胜海等告辞。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一行人离了华山,疾趋西安。青青腿伤未愈,本应留山养伤,但她怕承志偷偷去见阿九,定要同行,承志只得随顺其意。青青腿上有伤,洪胜海找了辆骡车给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这一日将到渭南,忽听得吆喝喧哗,千余名闯军赶了一大队民伕,正向西行。民伕个个挑了重担,走得气喘吁吁。众军士手持皮鞭,不住喝骂催赶,便如赶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伕脚步蹒姗,扑地倒了,担子散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皿、妇女饰物。一名小军官大怒,狠狠一脚,踢得那民伕口喷鲜血。众人看得气愤,都道:“这么欺侮老百姓,还算是义军?”何惕守道:“这些金银财宝,还不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她说得声音较响,几名闯军听见了,恶狠狠地回头喝骂。一名军士叫道:“这些人是奸细,都拿下了。”十余名军士大声欢呼,便来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红娘子四个女子。

  红娘子正满腔悲愤,拔刀便砍翻了两名军士。袁承志叫道:“大伙儿快走吧!”在马上俯身提起众军士乱掷,带领众人走了。闯军不肯舍了金银来追,只不住在后高声叫骂。

  红娘子气忿忿地道:“咱们的军队一进了北京,军纪大坏,只顾得掳劫财物,强抢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么?”崔秋山摇头道:“闯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红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抢了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吴三桂本来已经投降,大事已定,听得爱妾给闯王抢了去,这才一怒而勾引鞑子兵入关。吴三桂带兵打进来,闯王带兵出去交锋,两军在一片石大战,一时胜败不分。突然鞑子辫子兵杀到,我军的将军小兵,大家记挂着抢来的财物妇女,不肯拼命,这一仗若是不输,那真是老天爷不生眼睛了。”

  行不多时,只见路旁有个老妇人正放声痛哭,身旁有四具尸首,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小孩,身上伤口中兀自流血不止,显是被杀不久。只听那老妇哭叫:“李公子,你这大骗子,你说什么‘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我们一家开门拜闯王,闯王手下的土匪贼强盗,却来强奸我媳妇,杀了我儿子孙儿!我一家大小都在这里,李公子,你来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欢悦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萨。观音菩萨,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观音菩萨,你不肯保佑好人,你跟闯王的土匪贼强盗是一伙!”袁承志等不忍多听,料想前面大路上惨事尚多,当下绕小道而行。

  过了两条小路,又通到大路上来,只见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烧得浓烟上冲,烈火飞扬,屋前几具尸首,男的身首分离,女的全身赤裸,显是给人先奸后杀。洪胜海上前向跪在尸首旁的一名老者问道:“老公公,是谁在这里干了坏事,是官兵吗?”那老者须发皆白,颤巍巍地指向北方,拍手骂道:“是官兵!崇祯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败仗逃走了,现今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是大顺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么官兵,都是恶贼狗强盗,就会害苦我们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这样破烂,已两天没饭吃了,还不是穷到底了。老天爷尽欺侮我们穷人,这天怎么还不塌啊?”

  袁承志等不忍再听再看,上了大路,在路边一些断烂树干上坐下休息,忽听得屋后有十数名农民放声大哭,跟着有两个高亢的声音唱道: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后这两句时,众男女农民都和了起来,大声叫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奈绝望。袁承志只觉这些人就算立时死了,到了阴世也是苦楚万分,尽是呼号呻吟的饿鬼。只听得红娘子也跟着叫嚷:“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志悲从中来,一生听从师父、应松等长辈之教,要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献身为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只想闯王得了天下,穷人不再受官府和财主欺压,有一口安乐饭吃,哪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望出去只觉满眼乌云,如果此刻身在悬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纵身一跃,就此全无知觉,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哭。

  安小慧劝道:“承志哥哥,天下事都是这样的,咱们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志,又再上马赶路。

  赶了一会儿路,眼见离渭南已经不远,忽听得兵刃撞击,有人交锋。众人拍马上前,只见二十余名闯军围住了三人砍杀。三人中只有一人会武,左支右绌,甚是狼狈。

  众闯军大叫:“杀奸细啊,奸细身上金银甚多,哪一个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么多分一份?这不是强盗恶贼么?”疾冲而前,拔刀向闯军砍去。哑巴、洪胜海、崔秋山三人跟着上前,将二十余名闯军都赶开了。

  只见三人都已带伤,那会武的投刀于地,躬身拜谢,突然向崔秋山凝视片刻,说道:“尊驾可是姓崔么?”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只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杨鹏举,这位是张朝唐张公子。十多年前,我们三人曾在广东圣峰嶂祭奠袁督师,曾见崔大侠大显身手,擒获奸细。虽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后,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来是‘山宗’的朋友,你们快来见过袁公子吧。”

  张朝唐和杨鹏举上前拜见袁承志,说起自己并非袁督师的旧部,只是曾随孙仲寿、应松等人上过圣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曰张公子为先父写过一篇祭文。‘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这十六字赞语,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宠。”张朝唐想不到自己当日情急之下所写的这十六个字,袁承志居然还记在心中,也自欢喜。

  袁承志问起为闯军围攻的情由。张朝唐道:“小人远在海外浡泥国,一个多月前,听得海客说起,闯王李自成义军声势大振,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华从此太平。小人不胜雀跃,禀明家父,随同这位杨兄,携了一名从仆,启程重来故国,要见见太平盛世的风光。唉,哪知来到北直隶境内,却听说闯王得了北京之后,登位称帝,又给满清兵打了出来,逃到了西安,满清兵一路追来,我们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难。哪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闯军,竟说我们是奸细,要搜查行李。我们也任由搜查,这些军士见到我们携带的路费,便即眼红,不由分说,举刀便砍。若不是众位相救,我们三人早已成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说着苦笑摇头。

  袁承志心下不安,说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随我们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张朝唐和杨鹏举齐声称谢。那童儿张康此刻已然成人,负起了包裹,说道:“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回到中国,官兵说我们是强盗,要谋财害命。这一次再来中国,义军说我们是奸细,仍是要谋财害命。我说公子爷,下一次我们可别再来了吧。”张朝唐道:“中国还是好人多,咱们可不是又逢凶化吉了吗?”

  次曰众人纵马疾驰,赶到西安城东的坝桥。只见一队队闯军在高地上排好了阵势,与对面大队兵马对峙,对面的旗号也是闯军,双方弯弓搭箭,战事一触即发。袁承志大惊,心想:“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

  只听得一名军官大声叫道:“万岁爷有旨,只拿叛逆李岩一人,余人无干,快快散去,倘若违抗圣旨,一概格杀不论。”

  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们可没来迟了。”忙挥手命众人转身,绕过两军,从侧翼远远兜了两个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岩所属的部队。统带前哨的军官见到李夫人到来,忙引导众人去中军大帐。大帐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顶。

  来到帐外,只听得一阵阵丝竹声传了出来,众人都感奇怪。红娘子与袁承志并肩进帐,却见帐中大张筵席,数百名军官席地而坐,李岩独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举杯饮酒。

  他忽见妻子和袁承志到来,又惊又喜,抢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携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属另开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哑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志见李岩好整以暇,不由得大为放心,数日来的担忧,登时一扫而空,向红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吓得我好厉害!”

  李岩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些年来咱们出死入生,甘苦与共,只盼从今而后,大业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万岁爷听信了奸人的谗言,说什么‘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话,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刚才万岁爷下了旨意,赐李某人的死,哈哈,这件事真不知从何说起?”

  众将站起身来,纷纷道:“这是奸人假传圣旨,万岁爷素来信任将军,将军不必理会。咱们齐去西安城里,面见万岁爷分辩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愤慨,有的说李将军立下大功,对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说本军纪律严明,爱民如子,引起了友军的嫉忌;更有的说万岁爷倘若不听分辩,大伙儿带队去自己干自己的,反正现下闯军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跟着万岁爷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李岩取出一张黄纸来,微笑道:“这是万岁爷的亲笔,写着:‘制将军李岩造反,要自立为帝,大逆不道。着即正法,速速不误。’下面署着万岁爷新改的名字‘李自晟’,这不是旁人假传圣旨,就算见了万岁爷,也分辩不出的。”众将奋臂大呼:“愿随将军,决一死战!”一名将官大声道:“万岁爷已派了左营、前营、后营,把咱们三面围住了,那不是要杀李将军一人,是要杀咱们全军。”众将叫道:“万岁逼咱们造反,那就真的反了吧!”

  李岩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张,万岁爷待我不薄,‘造反’二字,万万不可提起。”当即传下将令,分派部队守住各处要点,命各路精锐居高临下,射住阵脚,只守不攻。众将素知他足智多谋,见他如此镇定,料想必有奇策应变,于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帐带队守御。

  李岩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数十年,宛如春梦一场。”将酒一干而尽,左手拍桌,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当年所作的歌谣,流传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归顺。袁承志提高声音,接口唱道:“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李岩当即住口,顺着他的调子唱了下去。袁承志心情愤激,运起混元功,将歌声远远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军皆闻。李岩制军部众正自悲愤,听到歌声,人人都唱了起来。

  奉命前来收捕李岩的闯军多知李岩蒙冤,又不该残杀友军,内心有愧,并无攻山之意。众军本来都是流民、饥民、驿卒,跟着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为了活命,后来连得大胜,军纪败坏,随着上官奸淫掳掠,原是出于人人求财得利、饱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长官非但不禁,而且带头作恶,眼见伙伴人人皆然,财物妇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这些兵将本来也不是坏人,只是事势使然,千百年来便皆如此。有时胡作非为之后,自知不该,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杀良心再干。“老天爷,你塌了吧!”这悲愤无告的谣曲,闯军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压之时曾经唱过,后来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后,又听众苦人唱过,这时听到远远传来,不由得大声应和,两军对峙,而齐声呼唱,一时歌声传将出去,似乎一条长长的渭水也在呜咽而和。

  李岩和袁承志听到峰下两军齐歌,都是感慨万分。袁承志道:“大王本来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为什么一进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变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岩道:“我不怪闯王疑我。闯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对我还是好的。”袁承志道:“那么他为什么要下圣旨杀你?”李岩道:“只有皇帝能下圣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志摇头道:“我只听说‘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干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会身不由主?”李岩道:“做了皇帝,要干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违抗。天下就只一个皇帝,他己做了,怕别人来抢他的,只好把能抢他宝座的人都杀了。唐太宗李世民是个大大的好皇帝,他为了做皇帝,把亲哥哥、亲弟弟都杀了。”袁承志道:“是啊,他如不杀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会杀了他,这叫做无可奈何。”李岩点头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两杯酒,和袁承志对饮一杯,说道:“汉高祖杀了大功臣韩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韩信、彭越没造反。别的朝代不说了,就说本朝吧,徐达大将军、刘伯温军师、李文忠大将军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开国,论到功劳,以宰相李善长为第一,还不是给杀了。此外功臣大将,给太祖皇帝处死的,诸如冯胜、傅友德、陆仲亨、周德兴、耿炳文、费聚、赵庸、朱亮祖、胡美、黄彬、蓝玉,个个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马功劳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劳还不大吗?下场又如何呢?”袁承志道:“皇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为我爹爹通敌卖国。”李岩摇失道:“不是的。崇祯好像是中了反间计,以为你爹爹通敌卖国。其实崇祯所以要杀你爹爹,是为了你爹爹杀了大将毛文龙。皇帝怕人夺他的权柄,你爹爹杀毛文龙,皇帝对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将来兵权在手,抢他的宝座。”

  袁承志惕然心惊,登觉人心之可怕,简直无法想像,问道:“闯王带领天下饿饭的穷人流民起兵,本来要革除前朝弊政,哪知自己做了皇帝,又来干欺压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们都错了么?”李岩摇头道:“闯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权将军刘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将军打的,得了天下之后,刘宗敏他们要抢财宝妇。女,闯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们对闯王说:‘皇帝就让你来做,金子银子和女人,总该分一些给我们吧!’只要一个将军一松,其他全都松了,那也怪不得闯王。其实,自古以来,世上的事都是这样的。说是为百姓出头,自己得了天下,又转头来欺压百姓了。楚霸王说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咸阳之后,大抢大掠,将全城烧得干干净净。汉光武、赵匡胤是好皇帝,他们杀的百姓、屠的城那还少了?”袁承志长叹一声,道:“那么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李岩道:“孟子说要王天下,只有不杀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说白话,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罢了。”(作者按:在中国所有封建专制时期,转姓换朝,都是“亡,百姓苦;兴,百姓苦!”所谓“吊民伐罪”,最后都变成了“虐民霸财”。那是历史条件使然,所有农民起义,结果都变得与旧王朝并无多大分别。现代有人将李自成写得具有新时代的革命头脑,认为大顺皇朝军纪严肃,秋毫无犯,有无产阶级革命者之风,纯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即使其后二百年的太平天国,已受西方开明思想的影响,也做不到此节。武侠小说虽虚构成文,历史背景之大关节却不能任意歪曲。马克思生于一八一八年,死于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进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马克思早了几二百年。那时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马克思思想。)

  袁承志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杀我?”李岩道:“决计不会!世上之人,名利权位、金银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与‘义’。我跟你有情有义,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财宝美女,我岂能为了做皇帝,舍了我们兄弟的情义。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伸出右手,握住红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间,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泼在他身上,李岩却不动弹。

  红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惊,忙去相扶,却见李岩已然气绝。原来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窝之中。

  红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拦,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时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无相救之意。霎时之间,耳边似乎响起了当日在北京城中与李岩一同听到的那老盲人的歌声:“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众将见主帅夫妇齐死,营中登时大乱,须臾之间,数万官兵散得干干净净。好在“制军”平时军纪严整,众军官领兵退散,部伍肃然,奉命来攻的闯军顾念同袍义气,也不追杀,抬了李岩夫妇的尸首回去复命。

  袁承志见义兄义嫂惨死,大哭之余,率领众人退入山中,商议行止。众人都说,李自成如此忌刻凉薄,今后也不必跟随他了,山东马谷山中,尚有金蛇营的数千兄弟,须得好好料理,免得给李自成、刘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扑灭。袁承志心想不错,请崔秋山急乘快马,连夜去山东报讯,请孙仲寿妥为防备,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袭,就如罗汝才、乱世王、革里眼、李岩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承志又派洪胜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广、铁罗汉、胡桂南等留京伙伴,南下马谷山归队。崔秋山、洪胜海分别奉命,疾驰而去。

  张朝唐劝袁承志等到泮泥去散心,承志说尚有大事待理,不能离去。张朝唐等三人道谢了回国。次日,袁承志带同青青、何惕守等人,东向山东。青青腿伤渐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志身虽东行,一颗心却日日向西,只盼到藏边去会阿九。心想只要不跟青青成亲结为夫妻,去了藏边不再回来便不算相负。与阿九分别多日,思念殊殷,每日里只想到了藏边见到她后,便跟木桑道长整整下一个月棋,他过足了棋瘾,便会有几天不来缠住自已,那时就偷偷带了阿九,深入西藏荒无人迹的高山野岭,从此不回中原,此后师门旧友,一个不见,每日里只和阿九过神仙一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猎也好,采药也好,总饿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为了她美貌,只是跟她相处之时,纵然只有一时片刻,心中总是自然而然说不出的欢喜,阿九微微一笑,轻轻一语,自己便回味无穷,高兴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会过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说终身相依,永不分离了。

  一路上神游太虚,尽自做白日好梦。这一日青青忽问:“喂!你笑眯眯的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在想阿九吗?”承志一惊,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裤,他赤身裸体的跟我过招,好不狼狈!”青青扑哧一笑,便不问了。

  袁承志蓦地里心惊:“我极少说谎,却何以要骗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会伤心。我若去会阿九,永不回来,她岂不更加伤心?说不定又再跳崖自尽,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说,是人不是禽兽,就是人懂得‘情’和‘义’。他宁可自杀,不肯负了闯王,便是为了情义。青弟对我有情有义,我如待她无情无义,我还算是人吗?今后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时,我还会真的快活吗?我能当真忘了青弟,只瞧着阿九她一人吗?”言念及此,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青青笑问:“为什么又摇头了?”承志苦笑,说道:“不成,决计不成!”又想起李岩临终时的说话:“就算有一百个美如天仙的陈圆圆、陈方方,我岂能舍了对你大嫂的情义。”当下心意已决,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说,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发做尼姑。她又说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还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鱼念佛,心中却苦苦的想着我,岂不是苦得很,我岂不是对她不起,岂不是对她无情无义?那我又成为禽兽了?”

  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过后,何惕守对承志道:“师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请问怎么练法?”承志道:“这是我华山派的基本功,要裏明你师祖,得他老人家允准之后,方可传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拼斗,你向左边一溜,忽然转到了右边,机灵之极,那又怎样?”承志道:“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树林中一块空地之上,传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学得高招,只喜得眉开眼笑,乐不可支,说道:“师父,多谢,多谢!真不知怎生报答你才好。师父,你老人家这些日子来老闷闷不乐,为了想念阿九吗?”承志避开话题,说道:“你师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伤。”何惕守道:“那我就没法子了。要是为了阿九,徒儿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请教。”

  何惕守道:“师父,我们教里有种药物,叫做出窍丹,服了之后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当时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气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样。到四个时辰之后,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过后复醒,却全无妨碍。咱们在道上见到有什么稀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地采来吃了,却不让夏师姑和别人吃,我随即给你服那出窍丹,你到半夜里就假死了。我把你钉入个凿孔透气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师姑他们走了之后,我立刻把你掘出来,送入客店安息。过得几天,你就鲜龙活跳地起身,咱们快马加鞭,赶去藏边,见到阿九小师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师姑见你死了,只道是你命簿,痛哭一场,也就算了,决不会怪你薄幸无情,也不会一辈子恨你。你的师父、师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这样一位大英雄平白无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爷真没眼睛,不会背后骂你负人不义。要是你还不放心,咱们让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窍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师姑再也不会生疑。”

  承志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尽殉夫,要是青青见我死了也就自杀,岂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师姑没跟你成亲,不算是你夫人,她不会自杀的。”

  承志道:“倘若我们此刻快马加鞭,径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们。我不去藏边,是为了良心不安,不肯对她无情无义。否则凭她武功,随时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变轻功,天下没一人抓得你住,只怕师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长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师娘先抓住了你的心,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志正色道:“你烦得很,别尽叫阿九小师娘了。她这时给你叫得眉毛动、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师父啊,这世上男子汉三妻四妾,事属寻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们这个沙天广沙寨主,众所周知,除了恶虎沟里的趵恶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还有五个小老婆,分置山东五府,青州一个,菜州一个,密州又一个,听说沂水、胶州也各有一个。他大老婆无可奈何,明知而不故问。师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干得,你为啥干不得?你先娶了夏师姑做我大师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师娘。我瞧那焦宛儿焦姑娘哪,对你也是含情脉脉、藕断丝连的,她可没把她那罗师哥有半点放在心上,徒儿旁观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师娘……”承志脸一沉,鼻中哼了一声,斜眼而睇。

  何惕守道:“师父你这可想错了,你以为我要劝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师娘吗?错了,错了!如果世上没阿九二师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时候要是你传我武功不尽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罚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这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着她,向着她,宠着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还有什么好?”她说到这里,神色坚决,摇了摇头,咬紧牙齿,说道:“不做,不做,说什么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么?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给我再找一个姑娘做五师娘,那你们五个人就结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摇头道:“六毒教也罢,七毒教也罢,总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承志微笑道:“多谢你。那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何惕守道:“我说了出来,你会对我不好的。”承志道:“那你不说吧。”

  何惕守道:“不说又不痛快。好,就跟你说。第一,阿九这小妹妹娇娇滴滴,美丽无比,叫人一见就爱,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当真硬起心肠,一个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伤无比,整天哭哭啼啼,愁眉苦脸,对她念念不忘,她本来只一百分可爱,你心里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万分,月里嫦娥,天仙化人,你怎么还会把第二个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决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爱得要死要活,发疯发癫,嫁了他有什么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样。”

  承志哈哈一笑,说道:“这话倒也是!以后你专心学功夫,我尽心教你就是了。”何惕守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师父。”承志道:“二师娘是不娶的,三师娘、四师娘都不娶!”何惕守道:“那你连大师娘也别娶,免得将来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后一路之上,何惕守计谋横生,尽是奸诈邪道,要帮袁承志设法去寻阿九,最后自告奋勇,要去藏边代传情愫,通个消息,袁承志皆不允准。

  不一日到了马谷山,来到金蛇营中,营中兄弟大宴相迎,欢乐三日。孙仲寿等在山东练兵养锐,得到崔秋山传讯后,各处要紧所在更加守御得铁桶相似。李自成从西安传来圣旨将令,要取消“金蛇营”、“金蛇王”的番号称谓,孙仲寿一一奉命遵办,差人送上奏章,庆贺李自成登基为帝。李自成甚喜,颁下令旨,升袁承志为制将军,封孙仲寿为果毅将军。孙仲寿不断派遣使者与李自成联络,并打探军情消息。

  李自成退出顺天府北京的情况,红娘子曾说了一些,但不明实况,有点儿语焉不详。孙仲寿曾派人去北京详加打探,这时向袁承志禀告,据探得军情:满清大军由摄政王多尔衮统领,命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各将万骑进军,与吴三桂联兵,在山海关外一片石大战,李军内部不和,实力大损,接战不利而退,谷大成部殿后,谷将军力战阵亡,李自成退出北京,与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李牟、李岩、田见秀等退向西安。

  孙仲寿将探子找来的一些满清文告拿给袁承志看,一篇是多尔衮与满清入关诸将的誓约,其中有一段说:“今入关西征,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不如约者罪之。”另有一篇是多尔衮入宫后的严令:“诸将乘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无犯。”又有“大清国摄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辽饷外又有剿饷、练饷,数倍正供,远者二十年,近者十余载,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买加料诸名目,巧取殃民。今与民约: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为删除,各官吏仍混征暗派,察实治罪。”

  孙仲寿叹道:“老百姓最苦不堪言的,确是加派。完了钱粮之后,州县一声‘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数倍于正额钱粮,老百姓饭也吃不上,怎么缴得起种种‘加派’,道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这加派了。”袁承志问道:“清兵进京之后,可当真不入民舍,秋毫无犯吗?”孙仲寿叹道:“清兵虽是蛮夷外族,进京之后倒确是不入民舍,不掠财物,不掳妇女。”

  袁承志想起在盛京崇政殿屋顶上听到皇太极与范文程、鲍承先、宁完我各人的对答,料想多尔衮是遵照先君的遗训,收罗民心,以图占我大汉天下。

  孙仲寿又禀报:闯王败走山西后,满清肃亲王豪格奉命来侵山东,不久攻入济南,东破青州,斩明守将赵应元,又平济宁满家洞。闯军金蛇营僻在鲁东,清军倒未来攻。这时南京明朝的大臣立了福王由搭作监国,其后即位称帝。由崧是崇祯皇帝的堂弟,他父亲常洵是前光宗皇帝的兄弟。福王虽与帝系较近,但为人昏淫,凤阳总督马士英力主立他,以便控制。南朝兵部尚书史可法以潞王较为贤明,则主张立潞王。但马士英掌握兵权,又与驻兵江北的四大总兵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联络,派兵迎来了福王。史可法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四大总兵中高杰部队驻在江北泗水,史可法要他去和金蛇营联络,共抗清兵进犯。

  高杰原是李自成麾下大将,在军中与李自成的妻子邢氏私通。高杰怕风声泄漏,李自成杀他,带了邢氏逃走,还带走了一批部队,他去投降朝廷,做到了总兵,与闯军为敌。他知金蛇营是闯军的精锐之师,驻地离他不远,他心怀鬼胎,不敢去和金蛇营联络,却去和河南总兵许定国勾结。不料许定国暗中已经降清,假意设宴,杀了高杰。

  袁承志问起南京朝中情形,孙仲寿道:“南京城里,马士英大权独揽,重用魏忠贤的余孽阮大铖,事事非钱不行,腐败不堪,所有官职都可出卖。南京人有顺口溜道:‘中书随地有,总督满街走。纪监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把江南人的钱都搜括起来,填到马士英一家人的口袋里。”袁承志对青青道:“那个马士英,他的侄子就是你在南京杀的。”青青笑道:“原来小妹倒有三分先见之明,没杀错了良民。”

  孙仲寿道:“江北各总兵跋扈,不奉朝廷命令。只史可法阁部在扬州,忠心耿耿,左支右绌,那也难得很了,史阁部曾派人送礼来,要我们归顺南明,共抗清兵。我回答说:‘小将做不得主,待我们主帅袁将军回营,小将禀明史阁部的好意,再行奉复。但本营以抗清护民为职志,必与阁部同一条心。’”

  袁承志道:“抗御清兵,本是先公遗志。史阁部是位好汉子,跟他联手,倒也使得。但南京朝廷如此腌臜,投降朝廷,似乎不必了。孙叔叔、朱叔叔、罗叔叔、倪叔叔,你们各位以为如何?”孙仲寿等都道:“主帅高见,我们也都这么想。”

  罗大千道:“最近南京又有监禁太子的事,令人好生气愤。”袁承志询问详情。

  罗大千道:“北京南来的一个官员,带了个少年同来,说是崇祯皇帝的太子……”袁承志心道:“这是阿九的弟弟,我倒见过。”罗大千道:“朝廷知道了,派人去查明,这些人有的在北京做过讲官,教过太子的书,太子一见便认了他们出来,先叫他们名字。这些官员受过福王宏光皇帝和马士英的指点,说倘若真是太子,宏光皇帝就得让位,自然都回报说不认得。朝廷不问情由,就将这少年下在狱中,到底是不是太子,原也难说。这件事传了开来,在长江上游带兵的将军中有个左良玉,官封宁南伯,驻兵武昌。他跟马士英不合,说监禁太子,乃大大不忠,于是发兵东下,要清君侧,兵到九江,左良玉突然急病身亡,部兵由他儿子左梦庚统带。南京调黄得功沿江堵截,左梦庚不会打仗,兵败降清。”

  朱安国道:“咱们该当回复史阁部才是。”袁承志道:“便请朱叔叔辛苦一趟,送几件礼物去扬州,说我们愿以客军身份,跟史阁部联手抗清。清兵如犯淮泗,我军便扰清兵后方牵制,共同打仗,但我们不奉朝廷号令。”朱安国奉命而去。

  不久,洪胜海、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留京伙伴齐到山东,来归金蛇营。袁承志与孙仲寿、罗大千、倪浩、沙天广、程青竹等整顿部属,准拟抗清援史,将三营兵马,操练得进退如意。

  四月间消息传来,清兵都统准塔败明兵于沛县,攻陷徐州,此后又败刘泽清于淮安,通州、如皋等城皆陷,刘泽清降清。多铎大军由归德趋泗州,乘夜渡淮,将金蛇营和史可法部隔成两截。金蛇营兵少,难以正面大攻清军,派了一千兵到扬州助战,另在清军背后不住骚扰,以作牵制。不久便听到扬州城破、史阁部殉难的噩耗。其后朱安国满身血污的回报,说当日史阁部见到金蛇营派兵助战,大为赞叹感谢,多多拜上袁将军,并对袁督师当年冤死一事大表不平,有一短简致袁承志,写了十六个字:“共抗清虏,督师有子,并肩御敌,洗冤报国。”

  袁承志甚为感慨,问起史阁部战况,朱安国不禁流泪,说清兵于四月十五日攻扬州城,史阁部五次拒降,奋力应战,朱安国也在他身边助战,到二十五日城陷,史阁部就义。金蛇营派去助战的一千名兵将大部殉难。城破后清兵大肆烧杀,十日之间杀了八十余万人,后来称为“扬州十日”,惨酷无比。朱安国于城陷后带了少数部兵逃出。

  袁承志与孙仲寿等筹商今后大计。南明朝廷中君臣腐败,互相争夺权位,南京看来也是指。可破。闯王败至陕西,军纪未见大改,百姓不附,诸将解体,引兵至湖北时连战败绩,据说在通城九宫山中为村民所击毙,惟事无佐证,不知真假。刘宗敏等大将多数为清军擒斩。牛金星降清,连他儿子刘铨,都在清朝做了小官。

  众人都说眼下国步艰难,继承袁督师遗志,唯有抗虏到底,虽清兵势大,又复精强悍勇,看来取胜无望,但大丈夫捐躯报国,有死而已。当下沙天广、程青竹分别去北直隶、山东布政使司自己原来所辖各盗寨,招揽旧属兄弟;吴平、罗立如、焦宛儿等去南京应天府招揽金龙帮旧人及其他帮会同道;罗大千、倪浩等前往关辽一带,招揽袁崇焕在宁锦山海关一带所遗的旧部。再加上盖孟尝等七省会盟的盟友,人众大集。金蛇营成立后,招揽的豪杰本已不少,但要抗清却大大不够,于是又树起义旗,广募兵将,马谷山山前山后起造山寨,一时间好生兴旺。

  “金蛇营”的名称既已取消,“山宗营”之名外人多不明其义,袁承志与各人会商,决定重振“大明崇字营”的新名,这名称本来和“金蛇营”、“山宗营”二名并用,此后则专用此名,树起旗帜,联络胶东各州县百姓。前明官员中有的忠于前朝,问起“崇字”的由来,招兵者不说是来自袁崇焕的“崇”字,而是来自“崇祯”的“崇”字,便有不少前明的散官、败兵溃卒投顺。承志与孙仲寿将众兄弟分成五营,称为“崇字一营”、“二营”等名号,日日操练兵马,为筹粮饷,占据了附近盐山、东陵、阳信、海丰等州县。

  这日袁承志带同罗大千、崔希敏二人巡视辖地,来到富平镇郊区,只见百余名“崇字三营”的兵丁在抢掠百姓,还有人将十余名年轻妇女捆缚了掳去。承志大怒,上前干预,一剑便将带队的把总杀了。副把总大叫:“冤枉,冤枉!”承志问起原由,原来这一营归洪胜海统带,军中无粮,兵士已挨了几天饿,把总禀明了洪胜海,带队出来征粮。袁承志召集洪胜海以及崇字三营的其余各队把总,询问详情。

  却原来崇字各营人数大增,已扩至十营,这时已达二万余人,而钱财管理不善,袁承志先前所得宝藏、所劫粮饷已花用殆尽,各营数月来粮饷不继,不但对兵卒欠饷,且口常伙食亦供应不足。各营兵将相互皆是素识,起初大家都凭着这“义气”两字,缺饷无粮,也都知道国势艰危,咬着牙关忍了下来,但时日一久,有许多士兵忍耐不住了,先是向附近百姓家盗牛牵羊、偷鸡摸狗,到后来更提刀抢劫。崇字营加盟的兄弟,一大伙本来便是盗伙,于这“奸淫掳掠”四字乃是家常营生,上官见大伙熬得辛苦,有时便也眼开眼闭,不加禁止。袁承志严查之下,察觉有几名把总竟尔率领下属,杀了百姓,将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占了过来,径自入居其屋,不住营房。

  袁承志心中气苦,亲自提剑把这几名最残虐不法的把总杀了,将崇字三营的统带官洪胜海叫来,狠狠训斥,提起血淋淋的金蛇剑,便要向他颈中砍落。

  洪胜海双膝跪地,叫道:“袁相公,是我错了,请你杀了我之后,饶了其余的兄弟。是小人带不来队,准许他们乱搞的。”承志见到他哀恳的眼色,想起他平时对己服侍辛劳,忠心耿耿,他是海盗出身,向来做惯了坏事,并不觉得抢掠百姓是如何不该,心想:“崇字营建立未久,缺粮欠饷,大家日子过得好惨。平时咱们只讲究操练阵法,教导如何杀敌取胜,确是甚少讲究军纪,教导弟兄们须得‘爱民如子’。我这一剑砍下去,虽不是‘滥杀无辜’,只怕是‘不教而诛’了!杀他是该的,但我自己,难道就没罪吗?就不该杀吗?”

  袁承志血剑悬在半空,心下沉吟,这一剑该不该劈下去?猛听得号角呜呜声响,前哨吹号示警,有敌军来攻。袁承志收剑插腰,喝道:“有敌军来攻,分布队伍抗敌!”

  洪胜海大声应道:“是!”跃起身来,呼喝号令:“第一队守住东北方海岬高地,第二队守住第一队左边的小山头。第三队跟着我中间冲锋,第四、第五队在我左边的高梁地里埋伏,先不要动,也不可放箭,待敌兵冲近,这才射箭。第六、第七、第八队上马,上前杀啊!”他号令一出,各队把总率领兵卒冲锋上前,有的依令奔上高地、山头把守,有的钻入高粱地青纱帐埋伏,余人纷纷上马直驰向前。

  洪胜海向袁承志道:“主帅请在此督战,小人领头冲锋!”承志道:“好!”跃上战马,罗大千与崔希敏也均上马。

  袁承志站立马鞍,向前望去,见远处东西两方旗帜招展,崇字营各营都依平时操练排了开来。承志大声叫道:“崇字三营的弟兄们狠狠砍杀鞑子,我去瞧瞧别的弟兄!”众兵将大声回应:“主帅放心,大伙儿必定死战!主帅保重!”

  袁承志与罗大千、崔希敏纵马向西北方驰去,上了一座小山峰,向前遥望,只见大队清兵蜂拥冲来,数十名骑兵高举白旗,挥举疾冲,后随数千名骑兵,手中长刀映日,甚是威武。罗大千皱眉道:“这是鞑子正白旗精兵,是豫亲王多铎的部队,多铎是多尔衮的亲弟弟,所带的鞑子兵最称精锐。”承志曾亲眼见到多尔衮刺杀皇太极,知道此人阴狠辣手,说道:“好,咱们跟他狠狠打一仗!”

  片刻之间,崇字一营的马队上前交战。清军骑兵弯弓搭箭,羽箭来如飞蝗,崇字军纷纷落马,有的崇字营马军回箭射去,箭出无力,清兵举轻盾一挡,箭枝便即滑落在地。承志见局面不利,拔出金蛇剑,大呼冲入敌阵。这是千军万马的两阵交锋,袁承志武功虽强,出手虽快,也不过砍杀了十余名清兵而已,又怎挡得住大队敌军?对阵数千乘骑兵呼啸而至,有若怒涛,崇字军虽奋勇抵御,却挡不住这排山倒海般的兵势。

  不到一个时辰,崇字一营的二千余兵将或中箭落马,或为刀砍枪刺,惨呼毙命,清兵后军跟着又有数千名杀到,大队清兵冲过承志身旁,杀向他身后的崇字二营。承志心下暗暗叫苦,急忙回马,去和崇字二营的弟兄们并肩抗敌。他从清兵手中抢过一柄长枪,横挑直刺,又杀了十余名清兵。这些清兵前额剃了光头,脑后拖了一条小小辫子,右肩袒露,肌凸肤粗,神情凶悍异常。承志一枪戳人一名清兵腹中,那清兵大声咒骂,跳起来要扑向他拼命,承志横过枪杆,将他打落。

  战不多时,崇字二营也见败象。承志拍马而前,见三名清将正围攻一人,那人全身是血,正是朱安国。承志上前杀了两名清将,余下清将冲过朱安国身侧,冲入敌阵而去。朱安国受伤,摇摇晃晃,说道:“承志,多谢你来救我,咱们打不过了……”承志上前抱他过来,坐在自己马前,说道:“朱叔叔,咱们去止血治伤……”朱安国说:“不,鞑子兵好厉害,咱们还得打,弟兄们危险!”

  天色渐黑,清军鸣金收兵,大队骑兵退了下去。承志与罗大千、倪浩指挥崇字营残兵,分别驻守山头。清军骑兵凶猛,平地上抵挡不住,只得倚山为势,令敌军冲杀不上。孙仲寿率人下去点验伤残。这一役崇字十营损失了几达半数,每一营都死伤不少。沙天广与程青竹、朱安闰三人身受重伤,崔秋山、洪胜海、焦宛儿、青青、罗立如、崔希敏等各受轻伤。金龙帮大弟子吴平不幸中箭殒命。

  袁承志与孙仲寿检点残兵,重伤行伍,分别派驻山头,守住进入马谷山本寨要地的险隘。各人先为伤者止血治伤,垂头丧气地吃了战饭。

  孙仲寿道:“鞑子兵骑射功夫了得,咱们是斗不过的,自从宋朝以来,便是如此。当年岳飞岳爷爷所以能打赢金兵,便是自己先练好了岳家军的武功,朱仙镇一战,才能打得金兵落荒而逃。”罗大千道:“是啊!所以从前袁督师不断要跟皇太极讲和、要有时候来练袁家军的武功,可是昏君反冤枉督师与敌人讲和是‘通敌’。咱们眼下仓促成军,要练武功是来不及了。虽然已不是乌合之众,但人数远远不及清兵。”

  孙仲寿道:“袁督师当年宁锦大捷,主要还是仗着城坚炮利。至于平地骑射,步兵斫杀,咱们是敌不过辫子兵的。何况汉兵现今投降满清的多,现下变成了敌众我寡。承志,咱们大伙儿战死沙场,尽忠报国,尽忠以报督师便了。”

  袁承志一拍胸膛,说道:“那也只好这样。”见洪胜海站在旁边,他额头给清兵砍了一刀,伤势甚重,心中不忍,说道:“胜海,你今日杀敌受伤,将功折罪,你不守军纪的大罪,我就免了。不过你若留在军中,弟兄们还道我纵容自己人,处事不公,不免败坏军纪。你还是回你自己的渤海派去吧。”

  洪胜海当即跪倒,说道:“袁相公,小人知错了,多谢你开恩饶了我这遭,小人今后无论如何不敢再犯,小人不配再去带兵,请你开恩留我在你身边,仍像从前一样,做个服侍你的长随。”袁承志挥手道:“你还是去吧,不守军纪的事,我自己也有不是,我不怪你了。你跟着我,也不过跟着我一起死。”

  洪胜海忽然想起一事,向承志磕了个头,说道:“小人遵奉将令,这就告别,相公和各位千万保重。鞑子势大,当真打不过,那也罢了。依小人之见,不如落草,占山为王,便似沙寨主从前一样,总之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

  袁承志呵呵一笑,说道:“你最后这十六字说得好,你是大大的长进了。将来是不是占山落草,我真还不知道,不过你说‘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这十六个字,我说什么是要做到的!好,大家打得倦了,明天只怕鞑子兵还会来攻,这就早些休息吧!”洪胜海道:“是,相公,明天我再跟随你打一仗,倘若留得性命,这才跟你辞别。”

  次晨清军又再来攻,崇字营守住险要高地,清军骑兵无所用武,攻了一天,不能得逞,就此退兵了。

  清军退兵后,袁承志、孙仲寿等整顿部属,分守要隘,承志以财源支绌,兵员不能扩充。其时南明扬州虽破,总兵黄得功手下尚统兵四万人,在淮泗一带驻扎,作为牵制。清军以崇字营兵少,不以为意,暂不来攻。

  后来清军豫亲王多铎派了英亲王阿济格率领正白旗与镶白旗两旗的精兵来攻,袁承志奋起抗御,寡不敌众,大败一仗,崇字营又再损折,只剩下一千多兵将。袁承志率领残兵,上了一个山头驻守。傍晚时分埋锅造饭,晚饭后与孙仲寿、罗大千等派遣兵将,分守山头各处要道。当晚各人正自露天安睡,忽听得山下马蹄声响,同时隐隐有兵器撞击之声。袁承志从梦中惊醒,跳起身来,跃上一株大树向山下瞭望,只见南边三条长长的火把如火龙一般,蜿蜒而来,当是敌军分三道来攻。日间与清兵正白旗及镶白旗军对战,两路敌军都来自西方,此刻南方又有敌军,而且声势颇大,别要陷入了包围,当即吹起哨子,纵声高呼,分兵五百、守在南边山口。

  布防刚毕,南方敌军已攻到山口,火光照耀下,见清兵队伍中几面蓝色大旗挥动,乘马的将领纵马上山。罗大千道:“主帅,是蓝旗鞑子,都统准塔带兵来攻!”袁承志肩头挂了两张硬弓,腰间箭袋中装满了羽箭,对准当先上山的一名清军将领,弯弓搭箭,瞄准了他胸口,右手一松,箭去如流星,噗的一声,正中那将军胸前。他身披护胸铁甲,箭不入身,但承志劲大箭狠,那将军仍然胸口吃痛,身子一晃,摔跌下马,两军大声呼喊。清军只道将军中箭阵亡,攻势稍缓。但那将军随即站起,手挥长刀,叫道:“弟兄们,我没事,大伙冲上山去!”清军兵将跟着蜂拥上山。

  袁承志叫道:“你没事吗?”向下跃出,几个起落,已到了那将军身前,手挥金蛇剑,向那将军斩落。那将军举刀挡格,喀的一声,长刀给金蛇剑斩为两截。那将军一怔之际,袁承志利剑乘势挥出,将他一颗脑袋砍了下来。清军十余人围攻,刀枪并施。袁承志叫道:“好极!正好大杀一阵!”舞动金蛇剑,冲入敌阵。

  只听得山上号角吹响,却是西方有警。袁承志要照顾全局,顺手杀了三名清兵,急奔回山。只见孙仲寿与罗大千、罗立如、焦宛儿等正自大声发令,指挥部属守住山口。山下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承志拾起地下一块盾牌,急跃上前,挡在宛儿身前。秃的一声,一枝长箭射上盾牌,弹了开去,若不是他这即时一挡,宛儿非死即伤。宛儿已吓得脸无血色,叫道:“袁相公,多谢了!”承志将盾牌交了给她,说道:“小心挡箭!”向山下瞧去,但见白旗与镶白旗招展,这两旗清军与蓝旗分自西方南方,三旗夹攻。

  袁承志站到一匹马的背上,观看敌我情势,指挥守山。这时罗大千、倪浩、青青、何惕守等都已冲入敌阵,但见清兵从崇字营的空隙处缓缓逼上。崇字营兵少,激战良久,损兵折将,人数更少。承志望见罗大千给十余名清军围住了,肩头背上都中了羽箭,更有清兵箭手向他放箭,眼见便将殒命,长声呼叫:“罗叔叔,咱们为国抗敌,同生共死。”冲入敌阵,从一名清兵手里夹手抢过一块盾牌,扑到罗大千身后,替他挡开了一枝劲箭。罗大千已杀得神智迷糊,叫道:“承志,咱们到阴世会你爹爹去,督师一定赞你,也会赞我!”

  承志只应得一声:“是!”背心和右腿突然剧痛,不提防中两枝冷箭,眼见箭来如雨,忙举盾牌护住罗大千,噗的一声,又一枝长箭插入了他左边肩头。他奋力站起,舞动金蛇剑,砍死两名挺枪刺来的清兵,再挥剑斩开射向他后心的一枝羽箭,见一名身披金甲的清将跃马挺枪,来刺摔在地下的罗大千,承志双足力蹬,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剑向那将军斩落。那将军甚是勇悍,钢枪横扫,与金蛇剑一格,枪剑齐震,双双脱手。承志仍然扑向那将军,双手叉在他颈中,两人力扭,都摔下马来,滚在马下,众清兵大声惊呼。承志只觉左肩背心剧烈疼痛,接着便即晕去,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青青叫道:“大哥,大哥,你醒了,那真好……”突然哭出声来。承志尚未睁眼,迷迷糊糊地道:“青弟,别哭,咱们都死了吗?”青青抽抽噎噎地道:“还没死呢。你好些了吗?谢天谢地!”承志挺身坐起,叫道:“杀鞑子兵,快,快,冲呀!”他挺身跃起,但全身无力,跳起数尺,便又摔落,只撞得背心剧痛,忍耐不住,又晕了过去。

  清军白、蓝、镶白旗三旗精兵由英亲王阿济格亲自指挥,乘夜来肃清崇字营残兵,攻山一战,仗着骑射凌厉,大获全胜,崇字营兵将几全遭歼灭,只青青、哑巴、焦宛儿、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崔希敏等少数武功较高之人,幸得何惕守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躲了起来,而宛儿、崔希敏等人也已不少受伤。英亲王阿济格给袁承志叉住头颈,扭下马来,其时承志已身中数箭,劲力全失,阿济格才幸保性命,但也已吓得魂飞魄散,斗志全失。副指挥准塔都统得知英王爷险些阵亡而自己无伤,忙抢过刀来,在自己脸上腿上砍了两刀,显得自己亦受重伤,既已大获全胜,忙即收兵,不及清理战场,便赶去侍候阿济格。

  崇字营这一役全军覆没,孙仲寿、罗大千、朱安国、倪浩等首脑尽数阵亡,而不见了主帅袁承志,大家更是焦急,见清军退军,青青等便忙往两军阵亡的尸首堆中去找寻。青青与何惕守终于在一堆清军尸首之下,见到袁承志背中数箭,俯伏在地。青青一见,只道承志阵亡,悲痛之下,放声大哭,拔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何惕守夹手夺过她长剑,叫道:“师父,你还没死啊!”青青一听,急忙奔过去将承志抱起,觉他身子尚有温热,叫道:“是啊,大哥还没死!”何惕守道:“那你干吗要自尽?”青青白了她一眼,道:“我死了,你好嫁给你师父啊。”何惕守道:“我师父说过的,除了你之外,他谁也不娶。”青青道:“假的!大哥,大哥,你快醒来。”何惕守道:“师父说,他只娶你一个,不娶阿九,不娶宛儿,更加不娶我这个周身是毒的姑娘。”青青心花怒放,说道:“好,那我就不死了,咱们快救醒他。”

  两人将承志抬入山洞,拔出羽箭,在他十几个伤口上敷上金创药,青青目不交睫地服侍,何惕守睡得远些,却也是提心吊胆,数曰不得安睡,直到四天之后,承志才稍有知觉。青青与何惕守两人尽心竭力地服侍他养伤,承志只须稍一转侧,触动肩背上伤处,脸上现出痛楚神色,青青便柔声安慰。何惕守默不做声地守在一旁,脸上神色自也是关怀之极。

  焦宛儿在山下远处另行找到一个隐僻的山洞,移了袁承志过去养伤,以防清兵来清理战场时发现。如此过了月余,承志的创伤终于大好了,勉力可出洞行走。他内力根底本极深厚,自己既可行功,伤势好得更快。

  这一日崔希敏与安小慧在海边闲逛,撞到两名渤海派的弟子,一谈之下,知是他们首领洪胜海派人前来打探崇字营的信息。双方约定次日再在原地相会。安小慧回去禀告承志,承志命她去约洪胜海前来相会。次日洪胜海带同十余名部属,前来参见,说起同袍伤亡众多,各人均感伤痛。

  洪胜海慰问承志创伤,甚是关怀。袁承志道:“胜海,敌众我寡,我们打一仗败一仗,这次更加全军覆没,只好照你当日所言,上山落草,聚了兵后,再来跟鞑子拼命。唉!再拼命,也只不过再送命罢了。”洪胜海道:“相公,上山落草原是善策,但这一带并无高山峻岭,须得到鲁东一带占山,远水救不得近火,小人带得有数十艘大沙船在海边,咱们暂且落海避他一避。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袁承志与何惕守等正感给逼得局处海隅,更无退避之处,听得洪胜海带同渤海派大批船只,正可解燃眉之急,大喜之下,都拍手赞好,便率同众人上船入海。

  众人上得海船,有酒有肉,饱餐了一顿,一时精神为之一振。洪胜海知晓南明局势,说起淮泗四将的近况,高杰为河南总兵许定国所杀,刘良佐及刘泽清降清,黄得功阵前自杀,清军由多铎统领,攻入南京,明总兵田雄拥福王宏光皇帝降清;马士英逃到杭州,其后逃到福建,为清兵所俘杀死。

  袁承志环顾四方,心灰意懒,眼见各地拥兵将领纷纷降清,明军败兵大都编人了清兵汉军旗,清兵更加势大。自己决不降清,但兵财俱缺,无力单独抗清,又不能去川陕依附张献忠。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却无处分邦国大事的权谋韬略,最后势必死难殉国,就和爹爹及史阁部那样,当此国难綦深之际,也无别的命运。但看到青青、何惕守、焦宛儿、安小慧等玉貌红颜,如花盛放,难道要这些巾帼女儿,也都为国捐躯?转念又想:“男儿殉国,女儿也同时殉难,分什么彼此?”心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幸好阿九远在藏边,她有时会想到我么?”其实他自该料到,阿九朝思暮想,便在等待他袁承志到来,岂仅“有时想到”而已。

  他彷徨无计,意兴萧索。想起张朝唐曾说起浡泥国民风淳朴,安静太平,说道:“中原大乱,公子心绪不佳,何不到淳泥国去散散心?”袁承志心想就算上山落草,此后数十年中,终究不能忘了阿九,年年月月的三心两意,总有一天会管不住自己,突然间远走藏边去寻阿九,自己受伤时青青如此相待,如何可以负她;但若远在海外,从此不归,既远离了国难家仇,亦免得负人不义,终生良心不安,但事不两全,不负青青,却不免辜负阿九了。只不过寄人篱下,也无意趣,何况国破家亡之余,避难海外,懦怯偷生,畏首畏尾,实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也对不起成千成万与自己出死入生、间关百战的战友袍泽,但算来算去,要守着“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十六字,除了远走异国,委实走投无路;忽然想起那西洋军官所赠的一张海岛图,于是取了出来,询问此是何地。洪胜海道:“那是在浡泥国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岛屿,眼下为红毛国海盗盘踞,骚扰海客。”

  袁承志一听之下,神游海外,壮志顿兴,拍案长啸,说道:“咱们就去将红毛海盗驱走,暂且到这海岛上去做化外之民吧。”

  于是命众海船开向南岸大清河口,在铁门关海外停泊等候,他创伤痊愈,便回上华山,告别师父,禀明掌门大师兄要到海外暂居,待局势有变,再来献身报国。沙天广、程青竹、崔秋山等豪杰不愿去国远离,便分别觅地占山落草,各人宣誓遵守“不降鞑子,不投朝廷,不跟闯王,不害良民”的十六字诀,与承志等洒泪而别。

  袁承志遥望藏边,心悬阿九,无可奈何下,只得率同青青、何惕守、哑巴、罗立如、焦宛儿、安小慧、安大娘、崔希敏等人,及孟伯飞父子、胡桂南、铁罗汉等豪杰,以及少数愿意随他出海冒脸的崇字营残余人众,上船扬帆出海,得了洪胜海的渤海派众海盗之助,远征异域,终于在海外开辟了一个新天地。正是:万里霜烟回缘鬓,

  十年兵甲误苍生。

  (全书完)

  (归辛树、何惕守、阿九等少数人之事迹,在《鹿鼎记》书中续有叙述。)

天龙八部第十九章之虽万千人吾往矣

乔峰运功良久,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阁阁两声轻响,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顶行走,跟着东南角上也是这么两响。听到西北角上的响声时,乔峰尚不以为意,但如此两下凑合,多半是冲着自己而来。他低声向阿朱道:“我出去一会,即刻就回来,你别怕。”阿朱点了点头。乔峰也不吹灭烛火,房门本是半掩,他侧身挨了出去,绕到后院窗外,贴墙而立。

只听得客店靠东一间上房中有人说道:“是向八爷么?请下来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关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内那人道:“好极,好极!一块儿请进。”屋顶两人先后跃下,走进了房中。

乔峰心道:“关西祁老六人称‘快刀祁六’,是关西闻名的好汉。那向八爷想必是湘东的向望海,听说此人仗义疏财,武功了得。这两人不是奸险之辈,跟我素无纠葛,决不是冲着我来,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说话有些耳熟,却是谁人?”

只听向望海道:“‘阎王敌’薛神医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势头又是这般紧迫,说甚么‘英豪见帖,便请驾临’。鲍大哥,你可知为了何事?”

乔峰听到“阎王敌薛神医”六个字,登时惊喜交集:“薛神医是在附近么?我只道他远在甘州。若在近处,阿朱这小丫头可有救了。”

他早听说薛神医是当世医中第一圣手,只因“神医”两字太出名,连他本来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传说更加夸大,说他连死人也医得活,至于活人,不论受了多么重的伤,生了多么重的病,他总有法子能治,因此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也大为头痛,派了无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给薛神医从旁阻挠,拦路夺人。这薛神医不但医道如神,武功也颇了得。他爱和江湖上的朋友结交,给人治了病,往往向对方请教一两招武功。对方感他活命之恩,传授时自然决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听得快刀祁六问道:“鲍老板,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买卖啊?”乔峰心道:“怪道房中那人的声音听来耳熟,原来是‘没本钱’鲍千灵。此人劫富济穷,颇有侠名,当年我就任丐帮帮主,他也曾参与典礼。”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鲍千灵三人,便不想听人隐私,寻思:“明日一早去拜房鲍千灵,向他探问薛神医的落脚之地。”正要回房,忽听得鲍千灵叹了口气,说道:“唉,这几天心境挺坏,提不起做买卖兴致,今天听到他杀父、杀母、杀师的恶行,更是气愤。”说着伸掌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

乔峰听到“杀父、杀母、杀师”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他是在说我。”

向望海道:“乔峰这厮一向名头很大,假仁假义,倒给他骗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会干出这样滔天的罪行来。”鲍千灵道:“当年他出任丐帮帮主,我和他也有过一面之缘。这人过去的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听赵老三说他是契丹夷种,我还力斥其非,和赵老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差些儿动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与禽兽无异,他隐瞒得一时,到得后来,终于凶性大发。”祁六道:“没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师是他的师父。”鲍千灵道:“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连少林派中也极少人知。但乔峰既杀了他师父,少林派可也瞒不住了。这姓乔的恶贼只道杀了他父母和师父,便能隐瞒他的出身来历,跟人家来个抵死不认,没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来越大。”

乔峰站在门外,听到鲍千灵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寻思:“‘没本钱’鲍千灵跟我算得上是有点交情的,此人决非信口雌黄之辈,连他都如此说,旁人自是更加说得不堪之极了。唉,乔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费神去求洗刷?从此隐姓埋名,十余年后,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这样一号人物,也就是了。”霎时之间,不由得万念俱灰。

却听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乔峰。这位‘阎王敌’嫉恶如仇,又听说他跟少林寺的玄难、玄寂两位大师交情着实不浅。”鲍千灵说道:“不错,我想江湖上近来除了乔峰行恶之外,也没别的什么大事。向兄、祁兄,来来来,咱们干上几斤白酒,今夜来个抵足长谈。”

乔峰心想,他们就是说到明朝天亮,也不过是将我加油添酱的臭骂一夜而已,当下不愿再听,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见他脸色惨白,神气极是难看,问道:“乔大爷,你遇上了敌人吗?”心下担忧,但他受了内伤。乔峰摇了摇头。阿朱仍不放心,问道:“你没受伤,是不是?”

乔峰自踏入江湖以来,只有为友所敬、为敌所惧,哪有像这几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他听阿朱这般询问,不由得傲心登起,大声道:“没有。那些无知小人对我乔某造谣诬蔑,倒是不难,要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突然之间,将心一横,激发了英雄气概,说道:“阿朱,明日我去给你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大夫治伤,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粗犷慕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乔峰心意已决,更无挂虑,坐在椅上便睡着了。

阿朱见黯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过了一会,听得他发出轻轻劓声,脸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动,咬着牙齿,方方的面颊两旁肌肉凸了出来。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乔峰以内力替阿朱接续真气,付了店帐,命店伴去雇了一辆骡车。他扶着阿朱坐入车中,然后走到鲍千灵的房外,大声道:“鲍兄,小弟乔峰拜见。”

鲍千灵和向望海、祁六三人骂了乔峰半夜,倦极而眠,这时候还没起身,忽听得乔峰呼叫,都是大吃一惊,齐从炕上跳了下来,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时呆了,只见自己兵刃上贴着一张小小白纸,写着“乔峰拜上”四个小字。三人互望了几眼,心下骇然,知道昨晚睡梦之中,已给乔峰做下了手脚,他若要取三人性命,当真易如反掌。其中鲍千灵更是惭愧,他外号叫做“没本钱”,日走千家,夜闯百户,飞檐走壁,取人钱财,最是他的拿手本领,不料夜中着了乔峰的道儿,直到此刻方始知觉。

鲍千灵将软鞭缠还腰间,心知乔峰若有伤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当即抢到门口,说道:“鲍千灵的项上人头,乔兄何时要取,随时来拿便是。鲍某专做没本钱生意,全副家当蚀在乔兄手上,也没什么。阁下连父亲、母亲、师父都杀,对鲍某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见到软鞭上的字条,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险无比,索性跟他强横到底,真的无法逃生,也只好将一条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乔峰抱拳道:“当日山东青州府一别,忽忽数年,鲍兄风采如昔,可喜可贺。”鲍千灵哈哈一笑,说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乔峰道:“听说‘阎王敌’薛神医大撒英雄帖,在下颇想前去见识见识,便与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鲍千灵大奇,心想:“薛神医大撒英雄帖,为的就在对付你。你没的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闻丐帮乔帮主胆大心细,智勇双全,若不是有恃无恐,决不会去自投罗网,我可别上了他的当才好。”

乔峰见他迟疑不答,道:“乔某有事相求薛神医,还盼鲍兄引路。”

鲍千灵心想:“我正愁逃不脱他的毒手,将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围攻,他便有三头六臂,终穷寡不敌众。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实是九死一生。”虽然心下惴惴,总想还是将他领到英雄会中去的为妙,便道:“这英雄大宴,便设在此去东北七十里的聚贤庄。乔兄肯去,再好也没有了。鲍千灵有言在先,自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乔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鲍千灵事先不加关照。”

乔峰淡淡一笑,道:“鲍兄好意,乔某心领。英雄宴既设在聚贤庄上,那么做主人的是游氏双雄了?聚贤庄的所在,那也容易打听,三位便请先行,小弟过得一个时辰,慢慢再去不迟,也好让大伙儿预备预备。”

鲍千灵回头向祁六和向望海两人瞧了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鲍千灵道:“既是如此,我们三人在聚贤庄上恭候乔兄大驾。”

鲍、祁、向三人匆匆结了店帐,跨上坐骑,加鞭向聚贤庄进发。一路催马而行,时时回头张望,只怕乔峰忽乘快马,自后赶到,幸好始终不见。鲍千灵固是个机灵之极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阅历富、见闻广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测,始终捉摸不透乔峰说要独闯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鲍大哥,你见到乔峰身旁的那辆大车没有,这中间只怕有什么古怪。”向望海道:“难道车中埋伏有什么厉害人物?”鲍千灵道:“就算车中重重叠叠的挤满了人,挤到七八个,那也塞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加上乔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么作为?”

说话之间,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渐多,都是赶到聚贤庄去赴英雄宴的。这次英雄宴乃临时所邀,但发的是无名贴,贴上不署宾客姓名,见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欢迎。接到请贴之人连夜快马转邀同道,一个转一个,一日一夜之间,贴子竟也已传得极远。只因时间迫促,来到聚贤庄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圆数百里内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讯息,尽皆来会,人数实着不少。

这次英雄宴由聚贤庄游氏双雄和“阎王敌”薛神医联名邀请。游氏双雄游骥、游驹家财豪富,交游广阔,武功了得,名头响亮,但在武林中既无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请不到这许多英雄豪杰。那薛神医却是人人都要竭去与他结交的。武学之士尽管大都自负了得,却很少有人自信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真的自以为当世武功第一,也难保不生病受伤。如能交上了薛神医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条性命,只要不是当场毙命,薛神医肯伸手医治,那便是死里逃生了。因此游氏双雄请客,收到贴子的不过是自觉脸上有光,这薛神医的贴子,却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后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头上讨生活之人,谁又保得定没有两短三长?请贴上署名是“薛慕华、游骥、游驹”三个名字,其后附了一行小字:“游骥、游驹附白:薛慕华先生人称‘薛神医’。”若不是有这行小字,收到贴子的多半还不知薛慕华是何方高人,来到聚贤庄的只怕连三成也没有了。

鲍千灵、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庄上,游老二游驹亲自迎了出来。进得大厅,只见厅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鲍千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一进厅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声,多半说:“鲍老板,发财啊!”“老鲍,这几天生意不坏啊。”鲍千灵连连拱手,和各诸英雄招呼。他可真还不敢大意,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迈的固多,气量狭窄的可也着实不少,一个不小心向谁少点了一下头,没笑上一笑答冖,说不定无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无穷后患,甚至酿成杀身之祸,那也不是奇事。

游驹引着他走到东首主位之前。薛神医站起身来,说道:“鲍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驾光降,当真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感激之至。”鲍千灵连忙答礼,说道:“薛老爷子见招,鲍千灵便是病得动弹不得,也要叫人抬了来。”游老大游骥笑道:“你当真病得动弹不得,更要叫人抬了来见薛老爷子啦!”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游驹道:“三位路上辛苦,请到后厅去用些点心。”

鲍千灵道:“点心慢慢吃不迟,在下有一事请问。薛老爷子和两位游爷这次所请的宾客之中,有没乔峰在内?”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听到“乔峰”两字,均微微变色。游骥说道:“我们这次发的是无名贴,见者统请。鲍兄提起乔峰,是何意思?鲍兄与乔峰那厮颇有交情,是也不是?”

鲍千灵道:“乔峰那厮说要到聚贤庄来,参与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大厅上众人本来各自在高谈阔论,喧哗嘈杂,突然之间,大家都静了下来。站得远的人本来听不到鲍千灵的话,但忽然发觉谁都不说话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也就戛然而止。霎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后厅的闹酒声、走廊上的谈笑声,却远远传了过来。

薛神医问道:“鲍兄如何得知乔峰那厮要来?”

鲍千灵道:“是在下与祁兄、向兄亲耳听到的。说来惭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个大斛斗。”向望海向他连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鲍千灵知道薛神医和游氏双雄固然精干,而英雄会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隐瞒,定会惹人猜疑。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涡之中,一个应付不得当,立时身败名裂。他缓缓从腰间解下软鞭。那张写着“乔峰拜上”四字的小纸条仍贴在鞭上。他将软鞭双手递给薛神医,说道:“乔峰命在下三人传话,说道今日要到聚贤庄来。”跟着便将如何见到乔峰,他有何言语等情,一字不漏、丝毫不易的说了一遍。向望海连连跺脚,满脸羞得通红。

鲍千灵泰然自若的将经过情形说完,最后说道:“乔峰这厮乃契丹狗种,就算他大仁大义,咱们也当将他除了,何况他恶性已显,为祸日烈。倘若他远走高飞,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来自投罗网。”

游驹沉吟道:“素闻乔峰智勇双全,其才颇足以济恶,倒也不是个莽撞匹夫,难道他真敢到这英雄大宴中来?”

鲍千灵道:“只怕他另有奸谋,却不可不妨。人多计长,咱们大伙儿来合计合计。”

说话之间,外面又来了不少英雄豪杰,有“铁面判官”单正和他的五个儿子,谭公、谭婆夫妇和赵钱孙一干人。过不多时,少林派的玄难、玄寂两位高僧也到了,薛神医和游氏兄弟一一欢迎款接。说起乔峰的为恶,人人均大为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进来禀报:“丐帮徐长老率同传功、执法二长老,以及宋奚陈吴四长老齐来拜庄。”

众人都是一凛。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帮大举前来,果然为乔峰声援来了。”单正道:“乔峰已然破门出帮,不再是丐帮的帮主,我亲眼见到他们已反脸成仇。”向望海道:“敌旧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尽忘。”游骥道:“丐帮众位长老都是铁铮铮的妇男儿,岂能不分是非,袒护仇人?倘若仍然相助乔峰,那不是成了汉奸卖国贼么””众人点头称是,都道:“一个人就算再不成器,也决计不愿做汉奸卖国贼。”

薛神医和游氏双雄迎出庄去。只见丐帮来者不过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宽了,均想:“莫说这些叫化头儿不会袒护乔峰,就算此来不怀好意,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么气候?”群雄与徐长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进大厅,只见丐帮诸人都脸有忧色,显是担着极重的心事。

各人分宾主坐下。徐长老开言道:“薛兄,游家两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为了武林中新出的这个祸胎乔峰么?”

群雄听他称乔峰为“武林中新出的祸胎”,大家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吁了口气。游骥道:“正是为此。徐长老和贵帮诸位长老一齐驾临,确是武林大幸。咱们扑杀这番狗,务须得到贵帮诸长老点头,否则要是惹起什么误会,伤了和气,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长老长叹一声,说道:“此人丧心病狂,行止乖张。本来嘛,他曾为敝帮立过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们误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处世,总当以大节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脑后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帮诸长老虽都受过他的好处,却不能以私恩而废公义。常言道大义灭亲,何况他眼下早已不是本帮的什么亲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鼓掌喝采。

游骥接着说起乔峰也要来赴英雄大宴。诸长老听了都不胜骇异,各人跟随乔峰日久,知他行事素来有勇有谋,倘若当真单枪匹马闯到聚贤庄来,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乔峰那厮乃是故布疑阵,让大伙儿在这里空等,他却溜了个不知去向。这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吴长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脱你妈的金蝉壳!乔峰是何等样人物,他说过了话,哪有不作数的?”向望海给他骂得满脸通红,怒道:“你要为乔峰出头,是不是?向某第一个就不服气,来来来,咱们较量较量。”

吴长老听到乔峰杀父母、杀师父、大闹少林寺种种讯息,心下郁闷之极,满肚子怨气怒火,正不知向谁发作才好,这向望海不知趣的来向他挑战,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纵入大厅前的庭院,大声道:“乔峰是契丹狗种,还是堂堂汉人,此时还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虏,我吴某第一个跟他拚了。要杀乔峰,数到第一千个,也轮不到你这臭王八蛋。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啰里啰唆,脱你奶奶的金蝉臭壳!滚过来,老子来教训教训你。”

向望海脸色早已铁青,刷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单刀,一看到刀锋,登时想起“乔峰拜上”那张字条来,不禁一怔。

游骥说道:“两位都是游某的贤客,冲着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气。”徐长老也道:“吴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须得顾全本帮的声名。”

人丛中忽然有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丐帮出了乔峰这样一位人物,声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顾全一下才是啊!”

丐帮群豪一听,纷纷怒喝:“是谁在说话?”“有种的站出来,躲在人堆里做矮子,是什么好汉了?”“是哪一个混帐王八蛋?”

但那人说了那句话后,就此寂然无声,谁也不知说话的是谁。丐帮群豪给人这么冷言冷语的讥刺了两句,都是十分恼怒,但找不到认头之人,却也无法可施。丐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但帮中群豪都是化子,终究不是什么讲究礼仪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连人家祖宗十八代也骂到了。

薛神医眉头一皱,说道:“众位暂息怒气,听老朽一言。”群丐渐渐静了下来。

人丛中忽又发出那冷冷的声音:“很好,很好,乔峰派了这许多厉害家伙来卧底,待会定有一场好戏瞧了。”

吴长老等一听,更加恼怒,只听得刷刷之声不绝,刀光耀眼,许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宾客只道丐帮众人要动手,也有许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骂叫嚷之声,乱成一团。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劝告大家安静,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厅上喧哗。

便在这乱成一团之中,一名管家匆匆进来,走到游骥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游骥脸上变色,问了一句话。那管家手指门外,脸上充满惊骇和诧异的神色。游骥在薛神医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薛神医的脸色也立时变了。游驹走到哥哥身边,游骥向他说了一句话,游驹也登时变色。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越传越快,顷刻之间,嘈杂喧哗的大厅中寂然无声。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四个字:“乔峰拜庄!”

薛神医向游氏兄弟点点头,又向玄难、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说道:“有请!”那管家转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势众,众人一拥而上,立时便可将乔峰乱刀分尸,但此人威名实在太大,孤身而来,显是有恃无恐,实猜不透他有什么奸险阴谋。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骡车缓缓的驶到了大门前,却不停止,从大门中直驶进来。游氏兄弟眉头深皱,只觉此人肆无忌惮,无礼已极。

只听得咯咯两声响,骡车轮子辗过了门槛,一条大汉手执鞭子,坐在车夫位上。骡车帷子低垂,不知车中藏的是什么。群豪不约而同的都瞧着那赶车大汉。

但见他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

乔峰将鞭子往座位上一搁,跃下车来,抱拳说道:“闻道薛神医和游氏兄弟在聚贤庄摆设英雄大宴,乔峰不齿于中原豪杰,岂敢厚颜前来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医,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着深深一揖,神态甚是恭谨。

乔峰越礼貌周到,众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阴谋诡计。游驹左手一摆,他门下四名弟子悄悄两从旁溜了出去,察看庄子前后有何异状。薛神医拱手还礼,说道:“乔兄有什么事要在下效劳?”

乔峰退了两步,揭起骡车的帷幕,伸手将阿朱扶了出来,说道:“只因在下行事鲁莽,累得这小姑娘中了别人的掌力,身受重伤。当今之世,除了薛神医外,无人再能医得,是以不揣冒昧,赶来请薛神医救命。”

群豪一见骡车,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着什么古怪,有的猜是毒药炸药,有的猜是毒蛇猛兽,更有的猜想是薛神医的父母妻儿,给乔峰捉了来作为人质,却没一个料得到车中出来的,竟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而且是来求薛神医治伤,无不大为诧异。

只见这少女身穿淡黄衫子,颧骨高耸,着实难看。原来阿朱想起姑苏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医倘若得知自己的来历,说不定不肯医治,因此在许家集镇上买了衣衫,在大车之中改了容貌,但医生要搭脉看伤,要装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却是不成。

薛神医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里迢迢的赶来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寻常之极,几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设法擒杀乔峰,这无恶不作、神人共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薛神医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见她容貌颇丑,何况年纪幼小,乔峰决不会是受了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尔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决计不会,他对父母和师父都上毒手,岂能为一个妹子而干冒杀身的大险。难道是他的女儿?可没听说乔峰曾娶过妻子。”他精于医道,于各人的体质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点,眼见乔峰和阿朱两人,一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没半分相似之处,可以断定决无骨肉送连。他微一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尊姓,和阁下有何瓜葛?”

乔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识以来,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却说不上来,便问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乔峰点了点头,道:“薛神医,她原来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医更是奇怪,问道:“如此说来,你跟这位姑娘并无深交?”乔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环。”薛神医道:“阁下那位朋友是谁?想必与阁下情如骨肉,否则怎能如此推爱?”乔峰摇头:“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从来没见过面。”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豪都是“啊”的一声,群相哗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为由,要行使什么诡计。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乔峰生平不打诳语,尽管他作下了凶横恶毒的事来,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会公然撒谎骗人。

薛神医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脉,只觉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再搭她左手脉搏,已知其理,向乔峰道:“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谭公的治伤灵药,又得阁下以内力替她续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师的大金刚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听,又都群想耸动。谭公、谭婆面面相觑,心道:“她怎么会敷上我们的治伤灵药?”玄难、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师兄几时以大金刚掌力打过这个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师兄的大金刚拳力,哪里还能活命?”玄难道:“薛居士,我方丈师兄数年未离本寺,而少林寺中向无女流入内,这大金刚掌力决非出于我师兄之手。”

薛神医皱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

玄难、玄寂相顾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数十年,和玄慈是一师所授,用功不可谓不勤,用心不可谓不苦,但这大金刚掌始终以天资所限,无法练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个特出的奇才能练成这门掌法。只是练功的诀窍等等,上代高僧详记在武经之中,有时全寺数百僧众竟无一人练成,却也不致失传。

玄寂想问:“她中的真是大金刚掌?”但话到口边,便又忍住,这句话若问了出口,那是对薛神医的医道有存疑之意,这可是大大的不敬,转头向乔峰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师兄,曾挡过我方丈师兄的一掌大金刚掌。我方丈师兄那一掌,若是打在这小姑娘身上,她怎么还能活命?”乔峰摇头道:“玄苦大师是我恩师,我对他大恩未报,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决不能以一指加于恩师。”玄寂怒道:“你还想抵赖?那么你掳去那少林僧呢?这件事难道也不是你干的?”

乔峰心想:“我掳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说道:“大师硬员

玄寂和玄难对望一眼,张口结舌,都说不出话来。昨晚玄慈;玄难;玄寂三大高僧合击知乔峰,被他脱身而去,明明见他还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后查点全寺僧众,竟一个也没缺少,此事之古怪,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医插口道:“乔兄孤身一人,昨晚进少林,出少林,自身毫发不伤,居然还掳去一位少林高僧,这可奇了。这中间定有古怪,你说话大是不尽不实。”

乔峰道:“玄苦大师非我所害,我昨晚也决计没从少林寺中掳去一位少林高僧。你们有许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许多事不明白。”

玄难道:“不管怎样,这小姑娘总不是我方丈师兄所伤。想我方丈师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门之尊,如何能出手打伤这样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师兄也决计不会和她一般见识。”

乔峰心念一动:“这两个和尚坚决不认阿朱为玄慈方丈所伤,那再好没有。否则的话,薛神医碍于少林派的面子,无论如何是不肯医治的。”当下顺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为怀,决不能以重手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

玄慈与玄难对望一眼,缓缓点头,均想:“乔峰这厮虽然奸恶,这几句话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乔大爷这话一点也不错,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摇撞骗,胡乱出手伤人。不过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难和薛神医等,又哪里猜得到乔峰言语中的机关?

薛神医见玄寂、玄难二位高僧都这么说,料知无误,便道:“如此说来,世上居然还有旁人能使这门大金刚掌了。此人下手之时,受了什么阻挡,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臻当场毙命。此人掌力雄浑,只怕能和玄慈方丈并驾齐驱。”

乔峰心下钦佩:“玄慈方丈这一掌确是我用铜镜挡过了,消去了大半掌力。这位薛神医当真医道如神,单是搭一下阿朱的脉搏,便将当时动手过招的情形说得一点不错,看来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刚掌掌力之下,于少林派的面子须不大好看,请薛神医慈悲。”说着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医回答,问阿朱道:“出手伤你的是谁?你是在何处受的伤?此人现下在何处?”他顾念少林派声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会使大金刚掌,急欲问个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极为顽皮,她可不像乔峰那样,每句话都讲究分寸,她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乃是家常便饭,心念一转:“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来,吓吓他们。”便道:“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相貌很是潇洒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我和这位乔大爷正在客店里谈论薛神医的医术出神入化,别说举世无双,甚且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没一个不爱听恭维的言语。薛神医生平不知听到过多少和我颂赞誉,但这些言语出之于一个韶龄少女之口,却还是第一次,何况她不怕难为情的大加夸张,他听了忍不住拈须微笑。乔峰却眉头微皱,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儿信口开河。”

阿朱续道:“那时候我说:‘世上既有了这位薛神医,大伙儿也不用学什么武功啦?’乔大爷问道:‘为什么?’我说:‘打死了的人,薛神医都能救得活来,那么练拳、学剑还有什么用?你杀一个,他救一个,你杀两个,他救一双,大伙儿这可不是白累么?’”

她伶牙俐齿,声音清脆,虽在重伤之余,又学了青城派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话说来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众人都是一乐,有的更加笑出声来。

阿朱却一笑也不笑,继续说道:“邻座有个公子爷一直在听我二人说话,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轻飘飘的没有真力,那姓薛的医生由此而浪得虚名。我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么?’他说了这几句话,就向我一掌凌空击来。我见他和我隔着数丈远,只道他是随口说笑,也不以为意。乔大爷却大吃一惊……”

玄寂问道:“他就伸手挡架么?”

阿朱摇头道:“不是!乔大爷倘若伸手挡架,那个青年公子就伤不到我了。乔大爷离我甚远,来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张椅子从横里掷来。他的劲力也真使得恰到好处,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击碎。那位公子说的满口是软绵绵的苏州话,哪知手上的功夫却一点也不软绵绵了。我登时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好像是飞进了云端里一样,半分力气也无,只听得那公子说道:‘你去叫薛神医多翻翻医书,先练上一练,日后替玄慈大师治伤之时,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玄难皱眉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说,将来要用这大金刚掌来打伤玄慈大师。”

群雄“哦”的一声,好几人同时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又有几人道:“果然是姑苏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这三字,意思说他们事先早已料到了。谁也不知阿朱为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迟早与少林寺会有一番纠葛,是以胡吹一番,先行吓对方一吓,扬扬慕容公子的威风。

游驹忽道:“乔兄适才说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摇撞骗,打伤了这姑娘。这位姑娘却又说打伤她的是个青年公子。到底是谁的话对?”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见两个和尚自称是少林僧人,却去偷了人家一条黑狗,宰来吃了。”她自知谎话中露出破绽,便东拉西扯,换了话题。

薛神医也知她的话不尽不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给她治伤,向玄寂、玄难瞧瞧,向游骥、游驹望望,又向乔峰和阿朱看看。

乔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乔峰日后不敢忘了大德。”薛神医嘿嘿冷笑,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能活着走出这聚贤庄么?”乔峰道:“是活着出去也好,死着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这位姑娘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薛神医淡淡的道:“我为什么要替她治伤?”乔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广行功德,眼看这位姑娘无辜丧命,想必能打地劝先生的恻隐之心。”

薛神医道:“不论是谁带这姑娘来,我都给她医治。哼,单单是你带来,我便不治。”

乔峰脸上变色,森然道:“众位今日群集聚贤庄,为的是商议对付乔某,姓乔的岂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哟,乔大爷,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为了我而到这里来冒险啦。”乔峰道:“我想众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杀之而甘心的只乔某一人,跟这个小姑娘丝毫无涉。薛先生竟将痛恨乔某之意,牵连到阮姑娘身上,岂非大大的不该?”

薛神医给他说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道:“给不给人治病救命,全凭我自己的喜怒好恶,岂是旁人强求得了的?乔峰,你罪大恶极,我们正在商议围捕,要将你乱刀分尸,祭你的父母、师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便自行了断吧!”

他说到这里,右手一摆,群雄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说不尽各种各样的长刀短剑,双斧单鞭。跟着又听得高处呐喊声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来,也都手执兵刃,把守着各处要津。

乔峰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领丐帮与人对敌,己方总也是人多势众,从不如这一次孤身陷入重围,还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围,半点计较也无,心中实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乔大爷,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们跟克无怨无仇,不会害我的。”

乔峰心念一动:“不错,这些人都是行侠仗义之辈,决不会无故加害于她。我还是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但随即又想;“大丈夫救人当救彻。薛神医尚未答允治伤,不知她死活如何,我乔峰岂能贪生怕死,一走了之。”

纵目四顾,一瞥间便见到不少武学高手,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识,俱是身怀绝艺之辈。他一见之下,登是激发了雄心豪气,心道:“乔峰便是血溅聚贤庄,给人乱刀分尸,那又算得什么?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说我是契丹人,要除我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还是汉人,乔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丛中忽有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道:“是啊,你是杂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种。”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讥刺丐帮的,只是他挤在人丛之中,说一两句话便即住口,谁也不知到底是谁,群雄几次向声音发出处注目查察,始终没见到是谁口唇在动。若说那人身材特别矮小,这群人中也无特异矮小之人。

乔峰听了这几句话,凝目瞧了半响,点了头,不加理会,向薛神医续道:“倘若我是汉人,你今日如此辱我,乔某岂能善罢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决意和大宋豪杰为敌,第一个便要杀你,免得我伤一个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汉。是也不是?”薛神医道:“不错,不管怎样,你都是要杀我的了。”乔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这位姑娘,一命还一命,乔某永远不动你一根汗毛便是。”薛神医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恳,从不受人胁迫。”乔峰道:“一命还一命,甚是公平,也说不了是什么胁迫。”

人丛中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转眼便要给人乱刀斩成肉酱,还说什么饶人性命?你……”

乔峰突然一声怒喝:“滚出来!”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呜,心跳加剧。

人丛中一和要大汉应声而出,摇摇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这人身穿青袍,脸色灰败,群雄都不认得他是谁。

谭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谭青。是了,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

丐帮群豪听得他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齐声喝骂,心中却也均栗栗危惧。原来那日西夏赫连铁树将军、以及一品堂众高手中了自己“悲稣清风”之毒,尽数为丐帮所擒。不久段延庆赶到,丐帮群豪无一是他敌手。段延庆以奇臭解药解除一品堂众高手所中毒质,群起反戈而击,丐帮反而吃了大亏。群丐对段延庆又恼且惧,均觉丐帮中既没了乔峰,此后再遇上这“天下第一大恶人”,终究仍是难以抗拒。

只见追魂杖谭青脸上肌肉扭曲,显得全身痛楚已极,双手不住乱抓胸口,从他身上发出话声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何故破我法术?”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只是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一般,口唇却丝毫不动。各人见了,尽皆骇然。大厅上只有寥寥数人,才知他这门功夫是腹语之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得对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对手,施术不灵,却会反受其害。

薛神医怒道:“你是‘恶贯满盈’段延庆的弟子?我这英雄之宴,请的是天下英雄好汉,你这种无耻败类,如何也混将进来?”

忽听得远处高墙上有人说道:“什么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会!”他说第一个字相隔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会”字之时,人随声到,从高墙上飘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动却是快极。屋顶上不少人发拳出剑阻挡,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闪身抢过。大厅上不少人认得,此人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

云中鹤飘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厅,抓起谭青,疾向薛神医冲来。厅上众人都怕他伤害薛神医,登时有七八人抢上相护。哪知道云中鹤早已算定,使的是以进为退、声东西击之计,见众人奔上,早已闪身后退,上了高墙。

这英雄会中好手着实不少,真实功夫胜得过云中鹤的,没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占了先机,谁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轻功高极,一上了墙头,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顶驻守之人也纷纷呼喝,过来拦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乔峰喝道:“留下罢!”挥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无形的兵刃,击在云中鹤背心。

云中鹤闷哼一声,重重摔将下来,口中鲜血狂喷,有如泉涌。那谭青却仍是直立,只不过忽而踉跄向东,忽蹒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来,十分滑稽。大厅上却谁也没笑,只觉眼前情景可怖之极,生平从所未睹。

薛神医知道云中鹤受伤虽重,尚有可救,谭青心魂俱失,天下已无灵丹妙药能救他性命了。他想乔峰只轻描淡写的一声断喝,一掌虚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谁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间,只见谭青直立不动,再无声息,双眼睁得大大的,竟已气绝。

适才谭青出言侮辱丐帮,丐帮群豪尽皆十分气恼,不是找不到认领之人,气了也只是白饶,这时眼见乔峰一到,立时便将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长老、吴长老等直性汉子几乎便要出声喝采,只因想到乔峰是契丹大仇,这才强行忍住。每人心底却都不免隐隐觉得:“只要他做咱们帮主,丐帮仍是无往不利,否则的话,唉,竟似步步荆棘,丐帮再也无复昔日的威风了。”

只见云中鹤缓缓挣扎着站起,蹒跚着出门,走几步,吐一口血。群雄见他伤重,谁也不再难为他,均想:“此人骂我们是‘狗熊之会’,谁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乔峰出手,给大伙儿出了这口恶气。”

乔峰说道:“两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见不少故人,此后是敌非友,心下不胜伤感,想跟你讨几碗酒喝。”

众人听他要喝酒,都是大为惊奇。游驹心道:“且瞧他玩什么伎俩。”当即吩咐庄客取酒。聚贤庄今日开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备得极为丰足,片刻之间,庄客便取了酒壶、酒杯出来。

乔峰道:“小杯何能尽兴?相烦取大碗装酒。”两名庄客取出几只大碗,一坛新开封的白酒,放在乔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酒。乔峰道:“都斟满了!”两名庄客依言将几只大碗都斟满了。

乔峰端起一碗酒来,说道:“这里众家英雄,多有乔峰往日旧交,今日既有见疑之意,咱们干杯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众人一听,都是一凛,大厅上一时鸦雀无声。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势必中他暗算。他这劈空神拳击将出来,如何能够抵挡?”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正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她双手捧起酒碗,森然说道:“先夫命丧你手,我跟你还有什么故旧之情?”将酒碗放到唇边,喝了一口,说道:“量浅不能喝尽,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说着将碗中酒水都泼在地下。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只见她眉目清秀,相貌颇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颜,没想到如此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这么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他默然无语的举起大碗,一饮而尽,向身旁庄客挥了挥手,命他斟满。

马夫人退后,徐长老跟着过来,一言不发的喝了一大碗酒,乔峰跟他对饮一碗。传功长老过来喝后,跟着执法长老白世镜过来。他举起酒碗正要喝酒,乔峰道:“且慢!”白世镜道:“乔兄有何吩咐?”他对乔峰素来恭谨,此时语气竟也不异昔日,只不过不称“帮主”而已。

乔峰叹道:“咱们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后成了冤家对头。”白世镜眼中泪珠滚动,说道:“乔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闻,当时便杀了我头,也不能信,岂知……岂知果然如此。若非为了家国大仇,白世镜宁愿一死,也不敢与乔兄为敌。”乔峰点头道:“此节我所深知。待会化友为敌,不免恶斗一场。乔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镜道:“但教和国家大义无涉,白某自当遵命。”乔峰微微一笑,指着阿朱道:“丐帮众位兄弟,若念乔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劳,请照护这个姑娘平安周全。”

众人一听,都知他这几句话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众友人一一干杯,跟着便是大战一场,在中原众高手环攻之下,纵然给他杀得十个八个,最后总是难逃一死。群豪虽然恨他是胡虏鞑子,多行不义,却也不禁为他的慷慨侠烈之气所动。

白世镜素来和乔峰交情极深,听他这几句话,等如是临终遗言,便道:“乔兄放心,白世镜定当救恳薛神医赐予医治。这位阮姑娘若有三长两短,白世镜自刎以谢乔兄便了。”这几句说得很是明白,薛神医是否肯医,他自然没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乔峰道:“如此兄弟多谢了。”白世镜道:“待会交手,乔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乔兄手底,丐帮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说着举起大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乔峰也将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帮宋长地第、奚长老等过来和他对饮。丐帮的旧人饮酒绝交已毕,其余帮会门派中的英豪,一一过来和他对饮。

众人越看越是骇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坛烈酒早已喝干,庄客又去抬了一坛出来,乔峰却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无丝毫异状。众人均想:“如此喝将下去,醉也将他醉死了,还说什么动手过招?”

殊不知乔峰却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连日来多遭冤屈,郁闷难伸,这时将一切都抛开了,索性尽情一醉,大斗一场。

他喝到五十余碗时,鲍千灵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过了,向望海走上前来,端起酒碗,说道:“姓乔的,我来跟你喝一碗!”言语之中,颇为无礼。

乔峰酒意上涌,斜眼瞧着他,说道:“乔某和天下英雄喝这绝交酒,乃是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之意。凭你也配和我喝这绝交酒?你跟我有什么交情?”说到这里,更不让他答话,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处,将他从厅门中摔将出去,砰的一声,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时便晕了过去。

这么一来,大厅上登时大乱。

乔峰跃入院子,大声喝道:“哪一个先来决一死战!”群雄见人了神威凛凛,一时无人胆敢上前。乔峰喝道:“你们不动手,我先动手了!”手掌扬处,砰砰两声,已有两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随势冲入大厅,肘撞拳击,掌劈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游骥叫道:“大伙儿靠着墙壁,莫要乱斗!”大厅上聚集着三百余人,倘若一拥而上,乔峰逄功再高,也决计无法抗御,只是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乔峰身边的,不过五六人而已,刀枪剑戟四下舞动,一大半人倒要防备为自己人所伤。游骥这么一叫,大厅中心登时让了一片空位出来。

乔峰叫道:“我来领教领教聚贤庄游氏双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坛迎面向游骥飞了过去。游骥双掌一封,待要运掌力拍开酒坛,不料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峰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忽听得厅角中一个少年的声音惊叫:“爹爹,爹爹!”游骥知是自己的独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见他左颊上鲜血淋漓,显是也为瓦片所伤,喝道:“快进去!你在这里干什么?”游坦之道:“是!”缩入了厅柱之后,却仍探出头来张望。

乔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坛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间背后一记柔和的掌力虚飘飘拍来。这一掌力道虽柔,但显然蕴有浑厚内力。乔峰知是一位高手所发,不敢怠慢,回掌招架。两人内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乔峰向那人瞧去,只见他形貌猜琐,正是那个自称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无名氏“赵钱孙”,心道:“此人内力了得,倒是不可轻视!”吸一口气,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赵钱孙知道单凭一掌接他不住,双掌齐出,意欲挡他一掌。身旁一个女子喝道:“不要命么?”将他往斜里一拉,避开了乔峰正面这一击。但乔峰的掌力还是汹涌而前的冲出,赵钱孙身后的三人首当其冲,只听得砰砰砰的三响,三人都飞了起来,重重撞在墙壁之上,只震得墙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将下来。

赵钱孙回头一看,见拉他的乃是谭婆,心中一喜,说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谭婆道:“我攻他左侧,你向他右侧夹击。”赵钱孙一个“好”字才出口,只见一个矮瘦老者向乔峰跃了过去,却是谭公。

谭公身裁矮小,武功却着实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缩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这连环三掌,便如三个浪头一般,后浪推前浪,并力齐发,比之他单掌掌力大了三倍。乔峰叫道:“好一个‘长江三叠浪’!”左掌挥出,两股掌力相互激荡,挤得余人都向两旁退去。便在此时,赵钱孙和谭婆也已攻到,跟着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等纷纷加入战团。

传功长老叫道:“乔兄弟,契丹和大宋势不两立,咱们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乔峰笑道:“绝交酒也喝过了,干么还称兄道弟?看招!”左脚向他踢出。他话虽如此说,对丐帮群豪总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伤他们性命,甚至不愿他们在外人之前出丑,这一脚踢出,忽尔中途转向,快刀祁六一声怪叫,飞身而起。

他却不是自己跃起,乃是给乔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飞起。他手中单刀本是运劲向乔峰头上砍去,身子高飞,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声,砍在大厅的横梁之上,深入尺许,竟将人了刃锋牢牢咬住。快刀祁六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临大敌,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这么一来,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这情状本是极为古怪诡奇,但大厅上人人面临生死关头,有谁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谁有这等闲情逸致来笑上一笑?

乔峰艺成以来,虽然身经百战,从未一败,但同时与这许多高手对敌,却也是生平未遇之险。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逼得众高手无法近身。

薛神医医道极精,武功却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于医道一门,原有过人的天才,几乎是不学而会。他自幼好武,师父更是一位武学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医和七个师兄弟同时被师父开革出门。他不肯另投明师,于是别出心裁,以治病与人交换武功,东学一招,西学一武,武学之博,可说江湖上极为罕有,但坏也就坏在这个“博”字上,这一博,贪多嚼不烂,就没一门功夫是真正练到了家的。

他医术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处,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请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随口恭维几句,为了讨好他,往往言过其实,谁也不跟他当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总觉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时一见乔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实是生平做梦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脸如死灰,一颗心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上前动手了。

他靠墙而立,心中惧意越来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厅,终究说不过去,一斜眼间,只见一位老僧站在身边,正是玄难。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惭愧,向玄难道:“适我有一句言语,极是失礼,大师勿怪才好。”

玄难全神贯注的在瞧着乔峰,对薛神医的话全没听见,待他说了两遍,这才一怔,问道:“什么话失礼了?”

薛神医道:“我先前言道:‘乔峰孤身一人,进少林,出少林,毫发不伤,还掳去了一位少林高僧,这句奇了!’”玄难道:“那便如何?”薛神医歉然道:“这乔峰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进出少林,伤人掳人,来去自如,原是极难拦阻。”

他这几句话本意是向玄难道歉,但玄难听在耳中,却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声,道:“薛神医想考较考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缓步而前,大袖飘动,袖底呼呼的拳力向乔峰发出。他这门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叫作“袖里乾坤”,衣袖拂起,拳劲却在袖底发出。少林高僧自来以参禅学佛为本,练武习拳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况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数百年来以武学为天下之宗,又岂能不动拳脚,这路“袖里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乔峰见他攻到,两只宽大的衣袖鼓风而前,便如是两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

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原来两人内力冲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时被撕得粉碎。

这么一来,玄难既无衣袖,袖里自然也就没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脸色铁青,乔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绝技,今日丢的脸实太大,双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众人尽皆识得,那是江湖上流传颇广的“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以一对拳头,一条杆棒,打下了大宋锦绣江山。自来帝皇,从无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长拳”和“太祖棒”,当时是武林中最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会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这时群雄眼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这一路众所周知的拳法,谁都为之一怔,待得见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发出赞叹:“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样的一招‘千里横行’,在他手底竟有这么强大的威力。”群雄钦佩之余,对玄难僧袍无袖的怪相再也不觉古怪。

本来是数十人围攻乔峰的局面,玄难这一出手,余人自觉在旁夹攻反而碍手碍脚,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团团围住,以防乔峰逃脱,凝神观看玄难和他决战。

乔峰眼见旁人退开,蓦地心念一动,呼的一拳打出,一招“冲阵斩将”,也正是“太祖长拳”中的招数。这一招姿工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青露无遗。来到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见识也必广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说无人不知。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这满堂大采之后,随即有许多人觉得不妥,这声喝采,是赞誉各人欲杀之而甘心的胡虏大敌,如何可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采声已然出口,再也缩不回来,眼见乔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极妙极,比之他第一招,实难分辨到底哪一招更为佳妙,大厅上仍有不少人大声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惊觉,自知收敛,采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只是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领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绝伦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着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后发先至”四字,尤其是对敌玄难这等大高手,众人若非今日亲眼得见,以往连想也从未想到过。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见识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并非只要是胡人,就须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道理,而一般有识之士,虽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

乔峰冷笑道:“你这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

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

忽听得直镥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口中叫嚷,跟着就冲了上去。跟着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朗声说道:“你们说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承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说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

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强辞夺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未见其貌的青衣大汉、掌击不知姓名的白须老者,说话之间,连续打倒了四人。他知道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至于丐帮兄弟,却碰也不碰,徐长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闪身避开。

但参与这英雄大会的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退走的为是。”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

赵钱孙倒在地下,动弹不得,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

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不禁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

玄难和玄寂齐呼:“不好!”两人各出右掌,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

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刻已然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钢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堕,说也不巧,正好跃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难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

乔峰怒道:“好,一切都逄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恶斗之下,蛮性发作,陡然间犹似变成了一头猛兽,右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左手夺下他单刀,右手将他身子一放,跟着拍落,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

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出手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更无余暇分辨对手面目,红了眼睛,逢人便杀。奚长老竟也死于他的刀下。

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亲手杀过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实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游氏双雄眼见情势不利,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唿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恶斗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心意丝毫不乱,这才保得身上无伤。他见游氏兄弟来势凌厉,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着向游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郑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练精钢打造而成,经是宝剑亦不能伤,保况乔峰手中所持,中是人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圆盾挡开敌刃,右手短枪如毒蛇出洞,疾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却向乔峰腰间划来。

乔峰一瞥之间,见圆盾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厉害无比,当即喝道:“好家为!”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

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无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

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五人死在钢盾之下。

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叫道:“兄弟,师父说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从前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

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舞之下,有谁敢抢近他身子五尺之内?又有谁能抢近身子五尺之内?

乔峰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一惊,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着那两块钢盾,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

他弯着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上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

乔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给这一剑刺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

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真粉身难报,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从前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挥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尚有半尺,乔峰已然给身赶上,一把抓谭婆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出,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逃过了谭婆掌出,却已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纵她接气?”

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倘若她断了这口气,可就神仙也难救活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拿,环伺在旁的群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着她断气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若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衷竭而死,实在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是用自己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换她一命,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恩于我,须当报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已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薛神医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运气了。”

当下拾起地下两面圆盾,双手连续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径向厅口冲出。

群雄虽然从多,但乔峰招数狠恶,而这对圆盾又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

乔峰几步冲到厅口,右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举刀向阿朱头顶劈落。

乔峰惊愕之下,不及细想,左手圆盾脱手,盘旋飞出,去势凌厉之极。七八从此人齐声叫道:“小心!”单伯山急忙举刀格挡,但乔峰这一掷的劲力何等刚猛,圆盾的边缘又锋锐无比,喀喇一声,将单伯山连人带刀的铡为两截。圆盾余势不衰,擦的一声,又斩断了大厅的一根柱子。屋顶瓦片泥沙纷纷跃落。

单正和他余下的三个儿子悲愤狂叫,但在乔峰的凛凛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击,连同其余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扑去。

乔峰骂道:“好不要脸!”呼呼呼呼连出四掌,将一干人都震退了,抢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圆盾护住了她。

阿朱低声道:“乔大爷,我不成啦,你别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乔峰眼见群雄不讲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发了高傲倔强之气,大声说道:“事到如今,他们也决不容你活了,咱们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夺出了一柄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动固然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极,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剑狂舞乱劈,只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将那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两人立时毙命。但便在此时,乔峰右肩头中枪,跟着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剑。他大吼一声,有如平空起个霹雳,喝道:“乔峰自行了断,不死于鼠辈之手!”

但这时群雄打发了性,哪肯让他从容自尽?十多人一拥而上。乔峰奋起神威,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将他身子高高举起。众人发一声喊,不由自主的退开了几步。

玄寂要穴被抓,饶是有一身高强武功,登时全身酸麻,半点动弹不得,眼见自己的咽喉离圆盾刃口不过尺许,乔峰只要左臂一挥,或是右臂一送,立时便将他脑袋害了下来,不由得一声长叹,闭目就死。

乔峰只觉背心、右胸、右肩三处伤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说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饮水思源,岂可杀戮少林高僧?乔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杀一人,又有何益?”当即将玄寂放下地来,松开手指,朗声道:“你们动手吧!”

群雄面面上觑,为他的豪迈之气所动,一时都不愿上前动手。又有人想:“他连玄寂都不愿伤,又怎会去害死他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

但铁面判官单正的两子为他所杀,伤心愤激,大呼而前,举刀往乔峰胸口刺去。

乔峰自知重伤之余,再也无法杀出重围,当即端立不动。一霎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我到底是契丹还是汉人?害死我父母和师父的那人是谁?我一生多行仁义,今天却如何无缘无故的伤害这许多英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却枉自送了性命,岂非愚不可及,为天下英雄所笑?”

眼见单正黝黑的脸面扭曲变形,两眼睁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乔峰心中悲愤难抑,陡然仰天大叫,声音直似猛兽狂吼。

奥拉星5/27预告汇总附吐槽:龙母神启挑战,姜子牙2077版皮肤上线

一句话吐槽这个星期的预告:

  1、【新亚比】生命初始之章·龙母

  起源之神明,龙族之造物主。生命的初始之章由她书写,开启了名为龙族的传说。

  (1)神启龙母降临

  获得方式①:神启龙母之战

  起源神启终结篇!最后的起源者神启进化!通关神启龙母之战,即可领取神启龙母亚比蛋或开启星辉神启进化!

  获得方式②:《龙界一些事》幸运听众就是你

  龙族盛典特别环节,写信给龙族电台,将会抽取幸运观众,获得神启龙母。信箱每收满488点心意,即会随机抽取1名幸运听众,获得生命初始之章·龙母。其他观众获得等额听众币,可用于兑换神启龙母、头像框、昵称框、精美服装以及随机福袋等奖励。

  温馨提示:挑战活动与幸运听众活动只可获得1只神启龙母。

  (2)神启龙母至尊培养

  两个套餐相互独立互不影响,可全部购买,购买后将直接提升生命初始之章·龙母各项能力。

  (3)最强荣耀

  将亚比培养至满战力,即可领取华丽金色称号,登上荣耀排行榜!

吐槽:小关里面有神灵盘古就真的有点恶心到人(虽然能打,但是还是难搞了点)

  2、【新亚比】魈鬼破势·白夜叉

  刀出,人亡。魂断,心安。剑出破势,魈鬼随行!

  (1)白夜叉八部至尊联名卡

  全新版本联名卡,可小额累计充值1000星币激活!送魈鬼破势·白夜叉 价值3000星币豪礼 限时尊贵头衔!

  (2)白夜叉培养1折起

  培养魈鬼破势·白夜叉享受超低折扣特惠,至尊培养1折起!将魈鬼破势·白夜叉培养至满战即可获得专属头像框!

  (3)白夜叉专属神兵

  传说神兵神器铸形中,专属自选神兵池增加魈鬼破势·白夜叉专属神兵。

  (4)最强荣耀 白夜叉

  将亚比培养至满战力,即可领取华丽金色称号,登上荣耀排行榜!

吐槽:这次联名卡更新的白夜叉,如果说质量不咋地的话,估计还是只能做个普通的仓管员了吧

  3、【新亚比】龙族龙女·玲玲珑

  被舍弃的梦想,也可以重新拾起!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守护她的梦想,玲玲珑不惜燃尽龙血,付出生命。幸好最后关头,龙母与她签订了神启契约……

  (1)收听电台得玲玲珑

  每日免费收听龙族电台,累计收听3次电台,即可免费领取玲玲珑,持续收听电台,还能免费获得玲玲珑完美培养&专属钻装!

  (2)玲玲珑专属神兵

  传说神兵神器铸形中,专属自选神兵池增加龙族龙女·玲玲珑专属神兵。

吐槽:盲猜,超神秘系ss混沌(和上个月的女娲神启是差不多的,强度中等偏上)

  4、【新亚比】酒酬剑行·李白

  诗酒仗剑醉天涯,不知何处是他乡。

  (1)通关得李白

  绝对神力挑战克星酒酬剑行·李白99命过关得!保护酒葫芦,用剑消灭指定数量的敌人即可通关,通过所有关卡即可获得酒酬剑行·李白。

  (2)李白特惠培养

  完美属性超特惠等你来购买。更有钻装超特惠,通过极限关卡更可免费领取一件李白专属钻装哦。

吐槽:暗示绝对神力克星,还是超神系,估计是用来打这个星期的龙母的,但是99命获得,有点恶心到人,99命的boss克星,估计下周也有可能用到

  5、【新皮肤】山海志·至臻龙母

  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yue)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与其契约,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1)点亮卷轴得山海志龙母至臻皮肤

  来点亮卷轴吧,点亮第3/5/7片卷轴可开大奖,全部点亮即可获得龙母山海志至臻皮肤。

  (2)山海志单人背包背景

  拥有山海志·至臻龙母,即可开启专属单人背包背景——山海异兽·青鸾。

吐槽:这次的画风我觉得挺正常的,没有下面的那个那么明显

  6、【新皮肤】邂逅云朵的晴空·至臻米迦勒x路西法

  在世界的彼端,在晴空的云层之下,我与你终会相遇。

  (1)香车美人充消赠礼

  累计充值一定数量星币,即可领取米迦勒x路西法至臻皮肤!

  (2)单人背包背景

  拥有邂逅云朵的晴空·至臻米迦勒x路西法,即可开启专属单人背包背景——绚丽碧海天。

吐槽:这次应该是冲销皮肤的平替,估计2000充消即可获得

不过有一个问题,画师只会画小蛮腰了?其他坐标就不会画?

  7、【新皮肤预售】姜子牙端午节限定皮肤

  勇敢少年化作都市猎人,带给你超新奇的视觉体验!

  (1)姜子牙典藏皮肤0星币预约

  轻松点亮四个神兽,即可免费预约端午节限定——姜子牙典藏皮肤。可于6月2日姜子牙皮肤活动中抵消49星币!0星币预约,仅限一周,千万别错过~

  (2)单人背包背景

  拥有公子无双·姜子牙皮肤,即可开启专属单人背包背景——异乡人。

吐槽:这次的皮肤很明显参考了2077的风格(甚至说我觉得有点参考了明日方舟炎国活动的风格?)

  8、【新服装】珍稀制服礼袋 稳定10星币开

  冰雪女皇皮肤同款套装上线~一起在校园里享受美好的春日时光吧!

  制服专场来啦。每次开袋低至10星币,超新超珍稀制服带回家。

吐槽:双赢(指赢两次)

  9、【龙族盛典月福利】龙族盛典 神兵赠礼

  神兵赠礼来啦!第一周免费领取自选通用神兵,第二周可免费领取随机专属神兵!

  另外,在第一周(5.27-6.1)登录三天,可于第二周(6.2-6.9)领取随机专属神兵时,获得3次免费重抽的机会哦!

吐槽:这次的赠礼,不知道会不会有牛铃铛?(如果有就真的很良心了)

  10、【龙族盛典月福利】龙族盛典 头衔奖励

  探秘龙界,与龙族结伴而行吧!获得龙族相关神宠,领取精美头衔奖励吧~

  11、【龙族盛典福利】充蓝宝送星币福利

  龙族盛典蓝宝超强福利!专属星币豪华礼包!

  (1)充蓝宝送星币

  5月27日-6月30日,仅限1次,充值1个月蓝宝石立返100星币并计入累充,更可领取价值1500星币的豪华礼包!

  (2)蓝宝石每月福利更新

  蓝宝每月礼包、蓝宝每月基金、1折商店更新,更多福利等你来!

吐槽:这次的活动实际上是常规刷新,其实对于买了年费,充满12个月的人来说还是挺不值的,如果是对有年费特权的能够直接领,不用再充第二次,那就最合适了

  12、【龙界一些事】龙族盛典 一起拆红包

  欢迎各位前来参加龙族一年一度的盛典!在这里有财大气粗的龙族明星给大家送红包,拆红包可以获得超多奖励哦!

  完成登录、在线及龙族盛典活动即可获得龙晶石,可开启龙族明星为大家准备的盛典红包,获得头像框、流星碎片、星灵碎片等豪礼~还有许多龙族的小伙伴将与你同行哦!

  龙族盛典活动包括:登录在线任务、龙族电台、龙族盛典激斗传说、龙族试炼角斗场、萌龙大冒险及合成萌龙大作战!

  13、【龙界一些事】龙族电台

  “各位听众,《龙界一些事》龙族盛典专题的即将开播啦,我是主持人龙母,让我们约好一起度过愉快的电台时光吧!不见不散哦!”

  主持人龙母为本期电台准备了几个节目:

  (1)开场白&鸣谢赞助商:希望龙母大人温柔的声音能疗愈到你疲惫的心灵!

  (2)重磅嘉宾对话:帝皇龙的女装秘闻?星龙正在忙碌的事情?龍与冰龙还有没有机会?这些问题,都将得到本人的回答!!

  (3)龙族秘辛:爆料人爆出了很多大料,帝皇龙求婚?半龙半神的存在?绝望龙神再现?

  (3)听众来信分享:来信的听众有龙女仆,龙社长和BB龙。一起看看他们都说了什么吧!

  每个节目结束,龙母都将为大家送上大量龙晶石和道具礼物哦~

  14、【龙界一些事】龙族盛典激斗传说

  来参加龙族盛典使用首宠进行大乱斗吧!龙族会随机发出战斗的祝福效果哦!每天前5场大乱斗可获得激斗积分,兑换龙晶石、星灵碎片、神兵碎片等大礼哦!

  15、【龙界一些事】龙族试炼角斗场

  一年一度的龙族试炼场开启啦!在试炼场中奋勇击败对手获得斗志增益,最后留下的就是龙族试炼的最强勇者!大量龙晶石以及龙神之力等你来拿。

  16、【龙界一些事】萌龙大冒险

  控制萌龙移动收集金币,注意躲避炸弹哦,达到对应进度既可以获得大量龙晶石和大量天赋奖励!

  17、【龙界一些事】合成萌龙大作战

  小萌龙变大萌龙,合成变变变,大量龙晶石以及丰厚道具奖励等你拿!

  18、【盛典特惠】香车美人充消赠礼

  累积充值、消费领好礼,多重奖励等你来领取!

  「消费送大礼」:随机SS神宠、随机SS神宠专属钻装、亚比同款服装套装4选1、SSS神宠专属装备3选1、天使妹妹昵称框!

  「累充赢壕礼」:天使妹妹至臻皮肤、天使妹妹头像框、天使妹妹聊天框、铸星宠3选1、铸星宠专属装备3选1、SSS超强神宠3选1、极品皮肤4选1!

吐槽:累充2000,不用猜了,dddd

  19、【盛典特惠】盛典专属神兵宝箱

  神兵宝箱抽不停,每抽取10次必定获得专属神兵,每抽取20次可额外开启自选专属神兵宝箱!

  20、【盛典特惠】必买自选满战神宠

  天啦撸!仅需30元,自选满战至尊神宠带回家。含满星满鉴专属钻装!(限选规则请以游戏内为准)

  龙族盛典月福利!购买礼包同时计入充值和消费进度。

吐槽:希望这次出的能出些正常一点的亚比,别搞些乱七八糟的奇奇怪怪的

  21、【盛典特惠】龙族盛典满减商城

  龙族唯一巨额满减券、每周超惠满减券等你来领取!可用于此专场购买顶级神宠、绝美系列皮肤、专属钻装以及培养道具。

  22、【副本更新】龙神殿

  恰逢龙族盛典,供奉在龙神殿的3件宝物却突然失去光泽!失去了圣物的保护,龙神殿遭遇外敌入侵。

  (1)龙神殿——龙族之魂觉醒

  龙神殿迎来巨大挑战,小奥拉们快来协助龙族伙伴一起抵御外敌吧!每周完成副本即可解锁龙神圣物,圣物将大大提升副本效率哦!每次挑战将消耗一定数量的龙神信仰,击败外敌将会获得龙族之力以及龙神之力,用以在龙族宝库中兑换奖励哦!

  (2)高端挑战——龙族起源之战

  通过小关挑战调整能量通关BOSS战斗即可获得龙族之力、龙神之力以及头像框奖励!

  (3)龙族宝库

  「炎王的修行」:在龙神殿中收集龙族之力可以在虚空中抽取抽取龙炎之珠,帮助炎王修行突破!成功完成修行,即可获得爆炎火域·炎王!

  「龙神密藏」:在龙神殿中收集龙神之力既可于龙神密藏中兑换大量奖励哦~本周开启龙神宝库,小奥拉们快来兑换奖励吧!

吐槽:盲猜这次的高端挑战很简单(通过小关挑战调整能量,估计是调整获得的buff,通关榜估计只看通关时间)

  23、星辉破阵王 第八季

  全新星辉破阵王第八季重磅来袭,战胜守阵亚比即可通关,通关越多奖励越丰富哦,使用第八季破阵勋章可兑换丰厚奖励。

吐槽:盲猜这次送的专属钻装还是一样的拉

  24、【基础更新】

  (1)达人王优化

  如果剩余达人王任务奖励有多个时,可以一次性领取已完成的达人值。

  (2)破晓棋局优化

  修复「破晓棋局」玩法中「王权记忆」图标异常的问题。

  (3)排行榜优化

  单/多亚比胜率排行榜增加「切换列表/切换排名」功能,可自行切换亚比的展示方式。

  25、【H5移植】

  本周同步上线活动:

  • 「生命初始之章·龙母挑战」

  • 「生命初始之章·龙母至尊培养」

  • 「《龙界一些事》幸运听众就是你」

  • 「点亮卷轴得山海志龙母至臻皮肤」

  • 「新皮肤预售 - 姜子牙端午节限定皮肤」

  • 「白夜叉至尊联名卡」

  • 「必买自选满战神宠」

  • 「龙族盛典福利 - 神兵赠礼」

  • 「龙族盛典 - 头衔奖励」

  • 「星辉破阵王第八季」

  • 「蓝宝石基础福利」

  26、【主线剧情】龙血燃烬

  更大的阴谋终于揭开,来自异界的仪式将“尼德霍格”化为邪恶的魔龙。然而知晓“尼德霍格”真心的玲玲珑,绝不容许她再做下违背曾经梦想的事……为此,玲玲珑不惜燃烧半龙之血。

吐槽:????

本周亚比:

天龙八部 双眸粲粲如星

二十二 双眸粲粲如星

  阿朱来到门外,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你骗得马夫人说出带头大哥是大理的段正淳,可真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委实万分凶险。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不知怎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萧峰笑道:“这女人很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阿朱道:“是啊,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时,她竟对我使了个奇怪的眼色,似乎瞧出我不是白长老,我就挺怕她。”沉吟一会,又道:“大哥,段正淳同伴众多,一句话能调动千军万马,你可不可以听智光禅师的劝,不去找他报仇?你说舍不得让我孤零零的在世上没人照顾,那时你来不及想,现下来得及了……”说到这里,已脸红到了耳根。

  萧峰左手伸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放心,我今后出手,再不会掌上无力,让对手来将我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嘿嘿,聚贤庄我都去了,还怕那带头大哥声势浩大么?”

  阿朱眉毛一轩,轻声道:“大哥,聚贤庄是不同的。”萧峰问:“怎么不同?”阿朱道:“你忘了吗?去聚贤庄,是送阿朱去治伤啊,就算龙潭虎穴,那也去了。大哥,那时你心里有没有已经有点儿喜欢阿朱呢?”萧峰呵呵大笑,道:“已经有点儿了吧?”阿朱侧头道:“我要你说不是有点儿,是已经很多很多!”萧峰微笑道:“好,已经很多!”阿朱道:“他们不知,我大哥第一爱喝酒,第二爱打架。”萧峰摇头道:“错了,你大哥第一爱阿朱,第二才爱喝酒,第三爱打架!”阿朱笑道:“好,多谢你啦。”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天已微明,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在大堂中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地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渐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瞧去,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也不便多问。

  她怎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其后行路比试,他那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武功想必更加厉害。他可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之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是段正淳之子。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

  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满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沉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什么‘六脉神剑’。有个吐蕃和尚曾用凌空内劲来杀我和阿碧,段公子手指点点戳戳,便把他无形刀的内劲挡开了,那和尚说这就是‘六脉神剑’。”

  萧峰点头道:“我适才发愁,正是为了这六脉神剑。劲来无形,如刀似剑,那又如何抵挡?”说着皱眉沉吟。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谈论天下武功,我站在一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实,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拜见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去世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可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虚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的内功秘笈《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甘冒奇险,九死一生地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少林派的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又感激,又欢喜,打开油布小包,只见薄薄一本黄纸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妥当些,不会给人抢了去。”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咱们倘若当真打不过,那就不如不打,何必多出一次丑?”阿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知道是“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哥到了。

  只见包不同穿一袭褐色长袍,神态潇洒的走进店来,后面跟着二人,都穿短装。店小二迎上前去,说道:“三位爷台喝酒吗?请坐,请坐。”阿朱插口道:“非也,非也!三位爷台要喝酒,还要吃菜。”她学的十足是包不同的声音。包不同一怔,这时阿朱改了装,一时认她不出,但能模仿自己说话腔调如此神似的,世上除阿朱外更无别人,当即欢然道:“阿朱妹子,快过来陪我喝酒。”

  阿朱拉着萧峰一起过去,在包不同的桌边坐下,低声道:“包三哥,你们两位在无锡见过的。这个人,我今后一生一世是要跟定了的。这句话可不许你说非也,非也!”包不同侧着眼打量萧峰,碍于阿朱的面子,便道:“不非也之至!好妹夫,你贵姓?”阿朱代答:“他姓萧。”包不同点点头,道:“我旁边这两位嘛……”阿朱抢着道:“秦家寨的姚寨主,你好!青城派的诸大爷,你好!”

  两人听得眼前这条大汉认得自己,大为诧异。原来这两人一个是云州秦家寨的寨主姚伯当,一个是青城派的诸保昆。两人当即站起,拱手为礼:“您老好!”包不同道:“这里人多耳杂,非说话之地,咱们打几葫芦酒,到城外畅谈一番。”姚伯当便吩咐店小二,拿四个大葫芦来,打二十斤好酒,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显得十分豪爽。

  阿朱笑道:“酒不大够吧!”姚伯当二话不说,再买了四葫芦好酒,和诸保昆分别负在背上,跟在包不同、萧峰、阿朱三人之后。

  五人来到城墙边,见一株大树四周空荡荡的并无闲人,过去坐在树下。阿朱接过一个葫芦,拔去木塞,先递给萧峰,萧峰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姚伯当赞道:“这位萧爷好酒量!”

  包不同道:“我本来是到河南府去接应公子爷的,却在信阳城遇上了姚寨主和诸兄弟,他二位不打不成相识,结成了好朋友,那倒也挺好。”转头对姚诸二人道:“姚寨主,诸兄弟,你们两位去那边树下喝酒去,我要跟萧大爷商量些要紧事。”姚诸二人应了声:“是!”站起身来,提了一个酒葫芦,走得远远的,直到再也听不到包不同说话之处,这才坐下。

  包不同待姚诸二人走远,说道:“萧大爷,阿朱妹子说这一生一世要跟定了你,我瞧你是走不甩的啦。这样的好姑娘,我听了羡慕得了不得,我猜你也决计不想甩身的啦。总而言之,咱们是自己人了,什么也不用瞒你。萧兄弟,你可听过星宿老怪丁春秋的名头?”萧峰点了点头。

  包不同续道:“丁春秋是星宿派的创派老祖,擅于使毒,又有一门化功大法,能消去对手内力,使得武林中人既痛恨之极,又闻名丧胆。这老怪无恶不作,偏偏跟我们姑苏慕容家有点儿瓜葛。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师门叛徒,拐带了师父的情人,两人远远逃到苏州,隐居起来。这两个无耻男女逃出来时,不但带了女儿,还偷了大批武功秘笈,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都记载在内。他们在苏州建了一座藏书库,叫做‘琅嬛玉洞’。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嫁了个姓王的少年,自己也生了个女儿……”阿朱忍不住接口道:“就是王语嫣王姑娘!”

  包不同双手一拍,说道:“阿朱妹子,你聪明之极,我的包不靓没你三分聪明。”阿朱道:“不靓妹妹比我聪明,等她长大你就知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宁可她笨一点,她要是聪明起来,我怎管她得了?我说不许出门去玩,她忽然扮作了风四弟,说道:‘包三哥,我打架去也,再见了!’我说:‘风四弟,打架时要小心!’她呵呵一笑,说道:‘爹,放心好啦,不靓会小心的!’那怎么办?”

  阿朱一笑,接着道:“王姑娘看了丁春秋盗来的武功秘笈,什么五虎断门刀、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就都知道了。”

  包不同道:“不错,正是如此。那姓王的少年有个姊姊,嫁了我们老爷慕容博。这门姻亲,说起来确实让我们姑苏慕容家脸上无光。不过亲戚是他们上代结的,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法子。慕容老爷为了钻研武功,以前也常去‘琅嬛玉洞’借书看。后来慕容老爷去世了,王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不和,两家也极少来往。可是这一次,却遇上了一个大难题,青城派掌门司马林给人拿了去,秦家寨又给硬夺去了二万两银子……”

  阿朱道:“三哥,青城派和秦家寨不都归附了我们姑苏慕容家么?”包不同道:“他们若不归附,我理他们个屁!”他因事情棘手,心绪不佳,不免出言粗俗,接着道:“明天一早,丁春秋的徒子徒孙们约了他们到桐柏山下作了断。”

  阿朱问道:“丁春秋自己也到吗?”包不同道:“丁春秋自己大概不到。他们拿了司马林去,要青城派抬一万两银子去赎人,再要秦家寨归附星宿派。”阿朱道:“这些人厉害得很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厉害得很到不见得,不过这批恶鬼擅使毒药,很有点儿难斗。公子爷不知在哪儿,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一时都联络不上,唉,包不同变成了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也!”阿朱接口道:“非也,非也!危急之际,还有个小阿朱靠在身旁。”

  包不同道:“阿朱妹子,多谢你啦!你三哥去把性命送了,报答公子爷也就是了,你不必去。”阿朱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对方势大,咱们暂且退让一步,有何不可?”萧峰忍不住插口道:“咱们明天一起去瞧瞧,叫他们不可欺人太甚!”包不同忙道:“萧兄弟,对方恶毒之极,有如蛇蝎,咱们便让一步罢。”说罢起身告辞,与姚诸二人径自离去。

  萧峰和阿朱回到客店,收拾了行李,下午便即乘马赶往桐柏。第二日一早,来到桐柏东北的山下,见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松树下等候。阿朱道:“大哥,你大仇未报,不值得去碰这种毒蛇般的妖人,须当明哲保身。”萧峰道:“我要带你去塞外,从此不回中原,还欠了慕容公子一个情,今日如能小小作个报答,我二人此后在大草原上打猎牧羊,无亏无欠,那就自在得很了。唉,只不知聚贤庄救了我命的那位恩公是谁,他施恩不望报,我这一生只怕报答不了。”

  说话之间,包不同带同姚伯当、诸保昆以及秦家寨、青城派众人来到,和萧峰、阿朱厮见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尖锐的笛子声响,十几辆大车远远驰来。车到近处停住,车中跳下十几个人来,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又从车中牵下一人,反缚了双手,垂头丧气,正是青城派掌门司马林。

  青城派人众大叫:“司马掌门,大伙儿救你来啦!”诸保昆首先抢出,身后一名同门跟着而上。对方星宿派人众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黄发,他踏步上前,左手轻轻挥出,拍在诸保昆右颊上。诸保昆大声号叫,从衣袖中取出小锤小锥,啪的一声,小锤在锥尾力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急向黄发人射去,黄发人闪身急让,但钢针来得太快,噗的一响,插入了他左肩。黄发人抬脚踢出,诸保昆倒翻几个筋斗,摔入本阵。萧峰看诸保昆面颊时,只见他半张脸已成墨黑,高高肿起,不住叫嚷呼痛。另一名青城派弟子向黄发人冲去。黄发人一拳槌在他头顶,那人扑地俯跌,在地下打了个滚,嗬嗬嗬地叫了几声,就此不动,似是死了。

  星宿派众弟子大声鼓掌呼叫:“五师哥威震中原,打得姑苏慕容抬不起头来!”“五师哥好威风,好煞气!”

  只见星宿派中又走出一人,身材瘦削,狮鼻阔口,只听他说道:“点火烧人!青城派不拿银子赎人,便将他们掌门人烤了当烧猪!”几名星宿派门人齐声应道:“是,二师哥!”纷纷从大车中取出柴炭,堆在地下,烧起火堆,片刻间火头升起。两名弟子架起司马林,将他往火堆中推去。包不同挥动钢刀,冲上救人。那狮鼻人左掌推出,一股劲风吹起火头,向包不同飞去。

  包不同侧身闪避,那狮鼻人右掌扇动,火堆中火焰腾起,烧向包不同。包不同衣衫着火,连头发也烧着了。阿朱忙抢上助他扑打身上火头。那狮鼻人左掌挥动,火头烧上了阿朱头发。阿朱大叫:“啊哟!”萧峰右掌挥出,劲力到处,火头反向那狮鼻人飞去。狮鼻人双掌齐推,火头一时在半空停滞不动。

  星宿派弟子叫了起来:“二师哥好功力!”“二师哥摩云子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声中,火头在半空中突然熄灭。萧峰再出一掌,火堆中飞起一个火头,向狮鼻人背心烧去。他抢步急避,萧峰跟着一掌劈空掌,正中其胸,狮鼻人摇摇晃晃,吐出一大口鲜血,委顿在地。

  那五师兄抢在他身前相护,双掌举起,萧峰不等他发出掌力,呼的一掌猛力拍出。喀喇喇一声响,黄发人双臂臂骨断折,身子向后翻出,口中喷血,坐在地下,站不起来。星宿派其余弟子有的逃上大车,有的奋勇迎敌。萧峰施展劈空掌,手掌不与对方身子衣衫接触,只听得呼呼风响,“啊哟,我的妈呀!”“星宿老仙暂不驾到,让你这小子逞逞威风!”“风紧,风紧!他奶奶的快快扯呼!”顷刻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狮鼻人和黄发人重伤之余,坐在地下,没法逃走。

  一个矮矮胖胖的弟子忽地抢出,问道:“二师哥,今日咱们出师不利,这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么?”狮鼻人道:“好!今日运气不好,便让一步,把司马林放了!”那矮胖子手执钢刀,过去割断绑缚司马林的绳索。司马林怒不可遏,挥掌向他击去,矮胖子回掌拍格,啪的声响,双掌相交。司马林奔回本阵,只觉掌上疼痛之极,举掌看时,但见掌心一片漆黑,却是中了他的掌毒。

  萧峰喝道:“你还要害人!”挥掌从火堆中扬起一块火头,向矮胖子飞去。矮胖子避开了,躬身道:“这位大爷尊姓大名?今日我们星宿派暂且认输,日后我师父星宿老仙再来向阁下领教!”萧峰森然道:“那倒不必了。今日有什么事还没了断?”矮胖子道:“是,是!”打了几个手势,几名星宿弟子从大车中抬下好几鞘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在萧峰面前。

  那矮胖子道:“这位大爷,这里二万两银子,是我们从秦家寨取来的,如今完璧归赵。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爷武功了得,佩服,佩服,不过恐怕还不及我们师父。这就再见了。”拱了拱手,扶起二师哥,另一名星宿派弟子扶起五师哥,拖拖拉拉,爬上大车,慢慢地去了。

  秦家寨和青城派众人欢声大作,纷纷向萧峰道谢。萧峰不说自己姓名,随口敷衍,心想总算帮了慕容公子一个忙,以后带了阿朱北上,不再回来,也就心安理得。

  阿朱拉开包不同,轻声问道:“王姑娘和阿碧妹子在哪里?”包不同道:“她们早回苏州了。我这个妹夫便是丐帮的乔峰吗?”阿朱点了点头,道:“三哥,慕容家待我和阿碧很好,从小把我们养大,就当自己女儿一样,待你们也好,就像是自己兄弟。我本该好好报答,但我这一生一世,已跟定了萧大哥,他死也罢,活也罢,我心里总之再没第二个男人了。”

  包不同微微一笑,道:“乔帮主武功高强,跟得过!你以后连公子爷也不想,连我也不想?”阿朱伸掌在自己头颈里做个砍下头来的姿式,斩钉截铁地道:“不想!”包不同右手大拇指在她鼻尖前一挺,表示:“好极!”

  阿朱道:“三哥,还请你对阿碧妹子说一声,要她好好保重,也找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包不同哈哈一笑,手一挥,转身扬长而去。姚伯当、诸保昆等率领部众自去。

  当下萧峰和阿朱径回桐柏城。到了中午,两人在一处酒楼喝酒吃饭,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地狂舞乱劈。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癫狂。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不相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地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听他只叫:“傅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便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避开斧劈,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小腹。这一招精巧灵动,萧峰若非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回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尽,如何禁受得起?全身大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将过来。他竟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萧峰右臂环转,抱住了那汉子,臂上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地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碗来。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地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避开。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那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让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罗里啰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爷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闲话,但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顺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半。”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不住口地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地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将几十文赏钱放入衣袋,插口说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啰嗦,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嗦,却也有啰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地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贱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在下拦他不住。”说话中气不足,喘息连连。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地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看时,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的言语,显然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倘若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我好生喜欢这粗豪大汉。既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哪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画,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多了,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两位正人君子,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去小镜湖,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吗?”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拍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去,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也不在意,依旧提气飘行,虽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以飞刀、袖箭之类将之割断,就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竟能打断鱼丝,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给人打断,也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还小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的,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地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地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巧妙,姿式美观,落点也甚准,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五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手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力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可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看去,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韧异常,兼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出力挣扎,渔网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像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在网中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用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却的确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地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住口,满脸涨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抄起,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渔网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后缩,闪身想避,岂知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沉落,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地垂下。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仍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抬起,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右手袖底轻轻一拍,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到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轻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取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给渔网缠住了没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难下水救人。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角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彩,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地将衣衫换好,当是预备下水救人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不雅,那也寻常。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救男不救女?”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地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口,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划回小船,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活该,咱们回去吧!”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喀喇声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不用说了,但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脸上不禁颇有歉意,抱着她急跃上岸,道:“快,快,咱们得想法子救人!”抱着那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人所周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地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也似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请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却原来跟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加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身形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地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精致。

  那少女躺在竹屋前面的平地上,那美妇正在手忙脚乱地施救。她听得脚步声,忙站起奔近,叫道:“你……你快来看,这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近。阿朱和萧峰也挨近去看,但见那紫衫少女横卧地下,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斜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见地下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

  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么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走开!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来吧?”伸手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地下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那少女死而复活,林中诸人无不惊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来你吓我……”那美妇人破涕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儿!”张开双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萧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纪,这等歹毒!”

  那美妇叫道:“你怎么打我孩儿?”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儿的份上,立时便要动手。

  萧峰拉着那少女的手腕,将她手掌翻了转来,说道:“请看。”

  众人只见那少女手指缝中夹着一枚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而知针上喂有剧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萧峰肩头,却是要将这细针插入他身体,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没着了道儿,其间实已凶险万分。

  那少女给这一掌只打得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萧峰当然未使全力,否则便要打得她脑骨碎裂,也是轻而易举。她给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针固已不及,左边半身更酸麻无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声大哭,边哭边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别哭啦!人家轻轻打你一下,有什么要紧?你动不动便以剧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该教训教训。”

  那少女哭道:“我这碧磷针,又不是最厉害的。我还有很多暗器没使呢。”

  萧峰冷冷地道:“你怎么不用无形粉、逍遥散、极乐刺、穿心钉?”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脸色诧异之极,颤声问道:“你……你怎知道?”

  萧峰道:“我知你师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这许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闻之皱眉的邪派高手,此人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化功大法”专门消人内力,更为天下学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极高,谁也奈何他不得,总算他极少来到中原,才没酿成什么大祸。

  那中年人脸上神色又怜惜,又担心,温言问道:“阿紫,你怎地会去拜了星宿老人为师?”

  那少女瞪着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问道:“你怎么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适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那少女摇摇头,微笑道:“我一装死,心停气绝,耳目闭塞,什么也瞧不见、听不见了。”

  萧峰放开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龟息功’。”少女阿紫瞪着他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那美妇拉着阿紫,细细打量,眉花眼笑,说不出的喜欢。那中年人微笑道:“你为什么装死?真把我们吓死了。”阿紫很得意,说道:“谁叫你把我摔入湖里?你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萧峰瞧了一眼,神情尴尬,苦笑道:“顽皮,顽皮!”

  萧峰知他父女初会,必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要说,扯了扯阿朱的衣袖,便往竹林外走,只见阿朱两眼红红的,身子不住发抖,问道:“阿朱,你不舒服么?”伸手搭了搭她脉搏,但觉振跳甚速,显是心神大为激荡。阿朱摇摇头,道:“没什么。”随即道:“大哥,请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萧峰点点头,远远走开。

  萧峰走到湖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阿朱从竹林中出来。蓦地里听得脚步声响,有三人急步而来,心中一动:“莫非是大恶人到了?”远远只见三个人沿着湖畔小径奔来,其中二人背上负得有人,一个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飞,奔行时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脚步,等候后面来的同伴。那两人步履凝重,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三人行到近处,萧峰见那两个给背负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疯子和那姓傅大汉。只听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恶人赶来了,咱们快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携着美妇,一手携着阿紫,从竹林中出来。那中年人和那美妇脸上都有泪痕,阿紫却笑嘻嘻的,洋洋然若无其事。接着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萧峰身边。

  那中年人放开携着的两女,抢步走到两个伤者身边,按了按二人的脉搏,察知并无性命之忧,脸有喜色,说道:“三位辛苦,古傅两位兄弟均无大碍,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礼,神态极为恭谨。

  萧峰暗暗纳罕:“这三人武功气度都着实不凡,但对这中年汉子却如此恭敬,这人又是什么来头?”

  那矮汉子说道:“启禀主公,臣下在青石桥边故布疑阵,将那大恶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机关,请主公即行起驾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这等恶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过,说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道:“御敌除恶,臣子们份所当为,主公请以社稷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悬念。”另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时刚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闪,咱们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见皇上?只有一齐自刎了。”

  萧峰听到这里,心中一凛:“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么早回大理?难道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么?”心中怦怦乱跳,寻思:“莫非天网恢恢,段正淳这贼子,今日正好撞在我手里?”

  他正自起疑,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吼,跟着有个金属相互磨擦般的声音叫道:“姓段的龟儿子,你逃不了啦,快乖乖地束手待缚。老子瞧在你儿子的面上,说不定便饶了你性命。”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饶不饶他性命,却也轮不到你岳老三做主,难道老大还不会发落么?”又有一个阴声阴气的声音道:“姓段的小子倘若知道好歹,总比不知好歹的便宜。”这人勉力远送话声,但显然中气不足,倒似是身上有伤未愈一般。

  萧峰听得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间,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手。萧峰斜眼向身旁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都是冷汗,低声问道:“你身子怎样?”阿朱颤声道:“我很害怕!”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在大哥身边也害怕么?”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轻轻在她耳边说道:“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动。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国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轻时游历中原,风流自赏,不免到处留情。其实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属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内宠原亦寻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虽在大理称帝,一切起居饮食,始终遵从祖训,不敢忘本而过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凤,是云南摆夷大酋长的女儿,段家与之结亲,原有笼络摆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时云南汉人为数不多,若不得摆夷人拥戴,段氏这皇位就说什么也坐不稳。摆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刀白凤更自幼尊贵,便也不许段正淳娶二房,为了他不绝的拈花惹草,竟致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红棉、钟万仇之妻甘宝宝、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这些女子,当年各有一段情史。

  段正淳原本奉皇兄之命,前赴陆凉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师遭人害死的情形,不久即得悉爱子为番僧鸠摩智擒去,不知下落,心中甚是焦急,派人禀明皇兄,便带同三公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以及四大护卫来到中原,盼救出段誉,再访查玄悲大师被害的真相。来到苏州时,逗留甚久,其后得大理传讯,知段誉已回大理,这才放心,于是径往中州一带,续查玄悲大师一事,趁机便来探望隐居小镜湖畔的阮星竹。这些日子双宿双飞,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镜湖畔和旧情人重温鸳梦,护驾而来的三公四卫散在四周卫护,殊不想大对头竟找上门来。

  段延庆武功厉害,四大护卫中的古笃诚、傅思归先后受伤。朱丹臣误认萧峰为敌,在青石桥阻拦不果。褚万里复为阿紫的柔丝网所擒。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三人救护古、傅二人后,赶到段正淳身旁护驾,共御强敌。

  朱丹臣一直在设法给褚万里解开缠在身上的渔网,偏生这网线刀割不断,手解不开,忙得满头大汗,无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开褚叔叔,大敌当前,不可再顽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奖赏我什么?”段正淳皱眉道:“你不听话,我叫你妈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还不快快赔罪?”阿紫道:“你把我抛在湖里,害得我装了半天死,好生气闷。你又不向我赔罪?我也叫妈打你手心!”

  范骅、巴天石等见镇南王忽然又多了一个女儿出来,而且骄纵顽皮,对父亲也没半点规矩,都暗中戒惧,心想:“这位姑娘虽然并非嫡出,总是镇南王的千金,若犯到自己身上来,又不能跟她当真,只有自认倒霉了。褚兄弟给她这般绑着,当真难堪之极。”

  段正淳怒道:“你不听爹的话,瞧我以后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说道:“你本来就不疼我,否则怎地抛下我十几年,从来不理我?”段正淳一时说不出话来,黯然叹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宝,妈有好东西给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来,道:“你先给我,让我瞧好是不好。”

  萧峰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刁蛮无礼,好生着恼,他心敬褚万里是条好汉,俯身提起他身子,说道:“褚兄,看来这些柔丝遇水即松,我给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这坏蛋来多事!”只是给萧峰打过一个耳光,对他颇为害怕,却也不敢伸手阻拦。

  萧峰提起褚万里,几步奔到湖边,将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丝网遇水便即松软。萧峰伸手将渔网解下。褚万里低声道:“多谢萧兄援手。”萧峰微笑道:“这顽皮女娃子甚是难缠,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记耳光,给褚兄出了气,你瞧她半边脸蛋兀自红肿。”褚万里摇了摇头,甚是沮丧。

  萧峰将柔丝网收起,握成一团,只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来,伸手道:“还我!”萧峰手掌一挥,作势欲打,阿紫吓得退开几步。萧峰不过吓她一吓,顺势便将柔丝网收入了怀中。他料想眼前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对头,阿紫是他女儿,这柔丝网是一件利器,自不能还她。

  阿紫过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抢了我的渔网!他抢了我的渔网!”段正淳见萧峰行径特异,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惩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会贪图小孩子的物事,当下只笑笑不理。

  忽听得巴天石朗声道:“云兄别来无恙?别人的功夫总是越练越强,云兄怎么越练越差劲了?下来吧!”说着挥掌向树上击去,喀嚓声响,一根树枝随掌而落,同时掉下一个人来。这人既瘦且高,正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他在聚贤庄上给萧峰一掌打得重伤,几乎送命,好容易将养好了,功夫却已大不如前。当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较量轻功,两人相差不远,但今日巴天石一听他步履起落之声,便知他轻功反而不如昔时了。

  云中鹤瞥眼见到萧峰,吃了一惊,反身便走,迎向从湖畔小径走来的三人。那三人一个蓬头短服,是“凶神恶煞”南海鳄神;一个女子怀抱小儿,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居中一个身披青袍,撑着两根细铁杖,脸如僵尸,正是四恶之首,号称“恶贯满盈”的段延庆。

  他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萧峰和这“天下第一大恶人”互不相识,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领教过他的手段,知叶二娘、岳老三等人还不难对付,这段延庆却非同小可。他既精通段家的一阳指等武功,还练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济,连黄眉僧这等高手都敌他不过,段正淳自知非他对手。

  范骅大声道:“主公,这段延庆不怀好意,主公当以社稷为重,请急速去请天龙寺的众高僧到来。”天龙寺远在大理,如何请得人来?眼下大理君臣面临生死大险,这话是请段正淳即速逃归大理,同时虚张声势,令段延庆以为天龙寺众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惮。段延庆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龙寺僧众的厉害。

  段正淳明知情势凶险,但大理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舍众而退,有亏友道,更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更何况情人和女儿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丢脸?他微微一笑,说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却要到大宋境内来了断,嘿嘿,可笑啊可笑!”

  叶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几个风流俊俏的娘儿们在一起。你艳福不浅哪!”段正淳微笑道:“叶二娘,你也风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鳄神怒道:“这龟儿子享福享够了,生个儿子又不肯拜我为师,太也不会做老子。待我剪他一下子!”从身畔抽出鳄嘴剪,便向段正淳冲来。

  萧峰听叶二娘称那中年人为段正淳,而他直认不讳,果然所料不错,转头低声向阿朱道:“当真是他!”阿朱颤声道“你要……从旁夹攻,乘人之危吗?”萧峰心情激动,又愤怒,又欢喜,冷冷地道:“父母之仇,恩师之仇,义父、义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难道还讲究仁义道德、江湖规矩不成?”他这几句说得甚轻,却满腔怨毒,斩钉截铁,没丝毫犹豫。

  范骅见南海鳄神冲来,低声道:“华大哥,朱贤弟,夹攻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断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儿再合力对付正主。”华赫艮和朱丹臣应声而出。两人虽觉以二敌一,有失身份,且华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鳄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听范骅这么一说,都觉有理。段延庆实在太过厉害,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对手,只有众人一拥而上,或者方能自保。当下华赫艮手执钢铲,朱丹臣挥动铁笔,分从左右向南海鳄神攻去。

  范骅又道:“巴兄弟去打发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对付那女的。”巴天石应声而出,扑向云中鹤。范骅和褚万里也即双双跃前,褚万里的称手兵刃本是一根铁钓杆,但已给阿紫投入湖中,这时他提起傅思归的铜棍,大呼抢出。

  范骅直取叶二娘。叶二娘嫣然一笑,见了范骅身法,知是劲敌,不敢怠慢,将抱着的孩子往地下一抛,反臂出来时,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

  褚万里狂呼大叫,却向段延庆扑去。范骅大惊,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这边来!”褚万里似没听见,提起铜棍,猛向段延庆横扫。

  段延庆微微冷笑,竟不躲闪,左手铁杖向他面门点去。这一杖轻描淡写,然而时刻部位拿捏不爽分毫,刚好比褚万里的铜棍击到时快了少许,后发先至,势道凌厉。这一杖连消带打,褚万里非闪避不可,段延庆只一招间,便已反客为主。不料褚万里对铁杖点来竟如不见,手上加劲,铜棍向他腰间疾扫。段延庆一惊,心道:“难道是个疯子?”他可不肯和褚万里斗个两败俱伤,就算一杖将他当场戳死,自己腰间中棍,也势必受伤,忙右杖点地,纵跃避过。

  褚万里铜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归这根铜棍长大沉重,使这兵刃须从稳健之中见功夫。褚万里的武功本以轻灵见长,使这铜棍已不顺手,偏生他又蛮打乱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庆要害,于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段延庆武功虽强,遇上这疯子蛮打拚命,却也给迫得连连倒退。

  只见小镜湖畔的青草地上,瞬息间溅满了点点鲜血。原来段延庆在倒退时接连递招,每一杖都戳在褚万里身上,一杖到处,便是一洞。但褚万里却似不知疼痛,铜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来斗这恶徒!”反手从阮星竹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抢上去要双斗段延庆。褚万里叫道:“主公退开!”段正淳哪里肯听,挺剑便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万里的铜棍,随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退一步。

  褚万里吼声如受伤猛兽,突然扑倒,双手持住铜棍一端,急速挥动,幻成一圈黄光,便如一个极大的铜盘,着地向段延庆拄地的铁杖转过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术招数。

  范骅、华赫艮、朱丹臣等都大声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来!”褚万里荷荷大叫,猛地跃起,挺棍向段延庆乱戳。这时范骅诸人以及叶二娘、南海鳄神见他行径古怪,各自罢斗,凝目看着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来!”抢上前去拉他,却给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门,登时鼻青口肿。

  遇到如此对手,却也非段延庆之所愿,这时他和褚万里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几个深孔,但褚万里兀自大呼酣斗。段延庆和旁观众人都不胜骇异,均觉此事大非寻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万里定然不免,眼泪滚滚而下,又要抢上相助,刚跨出一步,猛听得呼的一声响,褚万里将铜棍向敌人力掷而出,去势甚劲。段延庆铁杖探出,正好点在铜棍腰间,轻轻反挑,铜棍便向后飞出。铜棍尚未落地,褚万里十指箕张,向段延庆扑去。

  段延庆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骅、华赫艮、朱丹臣四人齐声大叫,同时上前救助。但段延庆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声,直插入褚万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后背。他右杖刺过,左杖点地,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

  褚万里前胸和后背伤口中鲜血同时狂涌,他还待向段延庆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无力举步,回转身来,向段正淳道:“主公,褚万里宁死不辱,一生对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双膝跪倒,垂泪道:“褚兄弟,是我养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惭愧无地。”

  褚万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停语,便此气绝而死,身子却仍直立不倒。

  众人听到他临死时说“宁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顾性命地和段延庆蛮打,是因受阿紫渔网缚体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输给旁人,决非奇耻大辱,苦练十年,将来未始没有报复的日子。但褚万里是段氏家臣,阿紫却是段正淳的女儿,这场耻辱终身无法洗雪,是以甘愿在战阵之中将性命拚了。朱丹臣放声大哭,傅思归和古笃诚虽重伤未愈,都欲撑起身来,和段延庆死拚。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这人武功很差,这般白白送了性命,不是个大傻瓜么?”说话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凉薄的讥嘲言语,都不禁大怒。范骅等向她怒目而视,碍于她是主公之女,不便发作。段正淳气往上冲,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脸上打去。

  阮星竹举手挡格,嗔道:“十几年来弃于他人、生死不知的亲生女儿,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觉对不起阮星竹,有愧于心,是以向来对她千依百顺,更不愿在下人之前争执。这一掌将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缩回,对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给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么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杀死一两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了?”神色间甚是轻蔑。

  其时君臣分际甚严,褚万里等在大理国朝中为臣,自对段氏一家极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规矩,华赫艮、褚万里等虽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却向来待他们犹如兄弟。段正淳自少年之时,即多在中原江湖行走,褚万里跟着他出死入生,经历过不少风险,岂同寻常的奴仆?阿紫这几句话,范骅等听了心下更不痛快。

  段正淳既伤褚万里之死,又觉有女如此,愧对诸人,一挺长剑,飘身而出,指着段延庆道:“你要杀我,尽管来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义’治国,多杀无辜,纵然得国,时候也不久长。”

  萧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说得好听,在这当口,还装伪君子。”

  段延庆铁杖一点,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说道:“你要和我单打独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错!你不过想杀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弑我皇兄,是否能够如愿,要看你的运气。我的部属家人,均与你我之间的事无关。”他知段延庆武功实在太强,自己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斯,却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骅诸人为难。段延庆道:“杀你家人,赦你部属。当年父皇一念之仁,没杀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祸。”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当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话柄。”向褚万里的尸体一拱手,说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并肩抗敌。”回头向范骅道:“范司马,我死之后,和褚兄弟的坟墓并列,更无主臣之分。”

  段延庆道:“嘿嘿,假仁假义,还在收罗人心,想要旁人给你出死力么?”

  段正淳更不言语,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递出,这一招“其利断金”,乃是“段家剑”的起手招数。段延庆自深知其中变化,当下平平正正地还了一杖。两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传武功。段延庆以杖当剑,存心要以“段家剑”剑法杀死对方。他和段正淳为敌,并非有何私怨,乃为争夺大理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间,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杀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门正宗“段家剑”克敌制胜,那便名正言顺,谁也不能有何异言。段氏兄弟争位,和群臣无涉,日后登基为君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见他铁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门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剑招力求稳妥,脚步沉着,剑走轻灵,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庆以铁杖使“段家剑”,剑法大开大阖,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

  萧峰心想:“今日这良机当真难得,我常担心段氏‘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了得,恰好段正淳这贼子有强敌找上门来,而对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这两门绝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转眼便见分晓。”

  看到二十余招后,段延庆手中的铁杖似乎渐显沉重,使动时略比先前滞涩,段正淳的长剑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却也越来越大。萧峰暗暗点头,心道:“真功夫使出来了,将这根轻飘飘的细铁杖,使得犹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镔铁禅杖一般,造诣大是非凡。”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虽然“若重”,却非“真重”,须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却具轻兵器之灵巧。眼见段延庆使细铁杖如运钢杖,且越来越重,似无止境,萧峰也暗赞他内力了得。

  段正淳奋力接招,渐觉敌人铁杖加重,压得他内息运行不顺。段家武功于内劲一道最是讲究,内息不畅,便是输招落败的先兆。段正淳倒也并不惊慌,本没盼望这场比拚能侥幸获胜,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将性命送在小镜湖畔,却也不枉了,何况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脉脉地瞧着,便死了也做个风流鬼。

  他生平到处留情,对阮星竹的眷恋,其实也并不胜过对元配刀白风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论和哪一个情人在一起,都全心全意地相待,就为对方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别有新欢,却又另作别论了。

  段延庆铁棒上内力不断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后,一路段家剑法堪堪拆完,见段正淳鼻上渗出几粒汗珠,呼吸之声却仍曼长调匀,心想:“听说此人好色,颇多内宠,居然内力如此悠长,倒也不可小视于他了。”这时他棒上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铁棒击出时去势不快,却随附着嗤嗤声响。段正淳招架一剑,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剑,又是一晃。

  他二人所使的招数,都是在十三四岁时便已学得滚瓜烂熟,便范骅、巴天石等人,数十年来也看得惯了,因此这场比剑,决非比试招数,纯系内力的比拚。范骅等看到这里,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个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齐出手相助。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号称英雄豪杰,现今大伙儿却想一拥而上、倚多为胜,那不成了无耻小人么?”

  众人都是一愕,见这几句话明明出于阿紫之口,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厄难的是她父亲,她又非不知,却如何出言讥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么?你爹爹是大理国镇南王,和他动手的乃是段家叛逆。这些朋友都是大理国臣子,除暴讨逆,是人人应有之责。”她水性精熟,武功却是平平,眼见情郎凶险渐甚,如何不急,跟着叫道:“大伙儿并肩上啊!对付凶徒叛逆,又讲什么江湖规矩?”

  阿紫笑道:“妈,你的话太也好笑,全是蛮不讲理的强辩。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汉,我自认他。他倘若是个无耻之徒,打架要靠人帮手,我认这爹爹作甚?”

  这几句话清清脆脆地传进了每个人耳里。范骅和巴天石、华赫艮等面面相觑,都觉不出手固然不成,而上前相助却也不妥。

  段正淳为人风流,于“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声却甚爱惜。他常自己解嘲,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就算过不了美人关,总还是个英雄。岂不见楚霸王有虞姬、汉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则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决不屑为的。他于剧斗之际听得阿紫的说话,当即大声道:“生死胜败,又有什么了不起?哪一个上来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过不去。”

  他开口说话,内力难免不纯,但段延庆并不趁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双杖拄地,等他说完再斗。范骅等心下暗惊,眼见段延庆风度闲雅,决不占人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无须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进招吧!”左袖一拂,长剑借着袖风递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剑法何等凌厉,他真要收拾这个僵尸,可说绰绰有余。只不过他是王爷身份,其实尽可交给部属,用不着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就怕妈妈嘴硬骨头酥,嘴里说得威风十足,心中却怕得要命!”这几句话正说中了她母亲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心道:“这小丫头当真不识好歹,说话没轻没重。”

  只见段正淳长剑连进三下快招,段延庆铁棒上内力相应而盛,一一将敌剑逼回。段正淳第四剑“天马腾空”横飞而出,段延庆左手铁棒一招“晨鸡报晓”点了过去,棒剑相交,当即黏在一起。段延庆肚腹间咕咕作响,猛地里右棒点地,身子腾空而起,左手铁棒的棒头仍黏在段正淳的剑尖上。

  顷刻之间,这一个双足站地,如渊停岳峙,纹丝不动;那一个全身临空,如柳枝随风,飘荡无定。

  旁观众人都“哦”的一声,知两人已至比拚内力的要紧关头。段正淳站在地下,双足得能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庆居高临下,全身重量都压在对方长剑之上,却也助长了内力。

  过得片刻,只见长剑渐弯,慢慢成弧,那细细的铁棒却仍其直如矢。

  萧峰见段正淳手中长剑越来越弯,再弯得一些,只怕便要断为两截,心想:“段氏内功,果然十分了得,只是这两人始终未使最高深的‘六脉神剑’。莫非段正淳自知这门功夫难及对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运使内力的神气,似乎潜力垂尽,并非尚有看家本领未使的模样。”

  段正淳眼见手中长剑随时都会断折,深吸一口气,左指点出,正是一阳指手法。他指力造诣颇不及乃兄段正明,难逾三尺之外。棒剑相交,两件兵刃加起来长及八尺,这一指自然伤不到对手,是以指力并非对向段延庆,却是点向他的铁棒。

  萧峰眉头一皱,心道:“此人竟似不会六脉神剑,比我义弟犹有不如。这一指不过是极高明的点穴功夫而已,又有什么稀奇?”但见他手指到处,段延庆的铁杖一晃,段正淳的长剑便伸直了几分。他连点三指,手中长剑伸展了三次,渐有回复原状之势。

  阿紫却又说起话来:“妈,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剑,也不过跟人家的一根细棒儿打个平手。倘若对方另外那根棒儿又攻了过来,难道爹爹有三只手来对付吗?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飞脚也好,虽然模样儿难看,总胜于给人家一棒戳死了。说不定人家见他可怜,心肠软了,饶他一命,也未可知。”

  阮星竹早瞧得忧心忡忡,偏生女儿在旁尽说些不中听的言语,她还未回答,只见段延庆右手铁棒一起,嗤的一声,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点了过来。

  段延庆这一棒的手法和内劲都和一阳指无异,只不过以棒代指、棒长及远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缩回手指,准拟再运内劲,第二指跟着点出,哪知眼前黑棒闪动,段延庆第二棒又点了过来。段正淳吃了一惊:“他调运内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这一阳指的造诣,可比我深得多了。”当即运指还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晃了一下。

  段延庆见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长梦多,倘若他群臣部属一拥而上,终究多费手脚,当下运棒如风,顷刻间连出九棒。段正淳奋力抵挡,到第九棒上,真气不继,噗的一声轻响,铁棒棒头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晃,啪的一声,右手长剑跟着折断。

  段延庆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右手铁棒直点对方脑门。这一棒他决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铁棒戳出时响声大作。

  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纵出,分攻段延庆两侧,大理三公眼见情势凶险非常,要救段正淳已万万不及,均是径攻段延庆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庆早料到此招,左手铁棒下落,撑地支身,右手铁棒上贯足了内劲,横将过来,一震之下,将三股兵刃尽数荡开,跟着又直取段正淳脑门。

  阮星竹“啊”的一声尖叫,疾冲过去,眼见情郎要死于非命,她也不想活了。

  段延庆铁棒离段正淳脑门“百会穴”不到三寸,蓦地里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飞了出去,这一下竟点了个空。这时范骅、华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时给段延庆的铁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庆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齐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庆这一下功力凝聚的出棒竟没点中对方,但见一条大汉抓住段正淳后颈,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段延庆武功虽强,自忖也难办到。他脸上肌肉僵硬,虽惊诧非小,仍不动声色,只鼻孔中哼了一声。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萧峰了。当二段激斗之际,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观战,陡见段正淳将为对方所杀,段延庆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无法得报。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已许下了多少愿,立下了多少誓,无论如何非报此大仇不可,眼见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里?便即纵身上前,将段正淳拉开。

  段延庆心思机敏,不等萧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铁棒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一棒又一棒,尽是点向段正淳的要害。他决意除去这个挡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碍,至于如何对付萧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萧峰提着段正淳左一闪,右一躲,在棒影的夹缝中一一避过。段延庆连出二十七棒,始终没带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萧峰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前来搅局?”

  萧峰尚未回答,云中鹤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乔峰,你的徒弟追魂杖谭青,就是死在这恶徒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庆心头一震,连大理群豪也皆耸然动容。乔峰之名响遍天下,“北乔峰,南慕容”,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归及段正淳通名时都自称“契丹人萧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乔峰。此刻听了云中鹤这话,人人心中均道:“原来是他,侠义武勇,果然名不虚传。”

  段延庆早听云中鹤详细说过,自己的得意徒儿谭青如何在聚贤庄上害人不成,反为乔峰所杀,这时听说眼前这汉子便是杀徒之人,心下又愤怒,又疑惧,伸出铁棒,在地下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写道:“阁下和我何仇?”

  但听得嗤嗤嗤响声不绝,竟如是在沙中写字一般,这六个字每一笔都深入石里。他的腹语术和上乘内功相结合,能迷人心魄,乱人神智,乃是一项极厉害的邪术。只是这门功夫纯以心力克制对方,倘若敌人的内力修为胜过自己,就会反受其害。他既知谭青的死法,又见了萧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贸然以腹语术和他说话。

  萧峰见他写完,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伸出脚来,以皮靴之底在地下擦了几擦,登时将石板上这六个字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以铁棒在石板上写字已是极难,另一个却伸足便即擦去字迹,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头内力聚于一点,更是艰难得多。两人一个写,一个擦,一片青石板铺成的湖畔小径,竟显得便如沙滩一般。

  段延庆见他擦去这些字迹,知他一来显示身手,二来意思说和自己无怨无仇,过去无意间酿成的过节,如能放过不究,那便两下罢手。段延庆自忖不是对手,还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亏为妙,当下右手铁棒从上而下地直划下来,跟着又向上一挑,表示“一笔勾销”之意,随即铁棒着地一点,反跃而出,转身飘然而去。

  南海鳄神圆睁怪眼,向萧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满心不服气,骂道:“他妈的,这狗杂种有什么了不起……”一言未毕,突然间身子腾空而起,飞向湖心,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落入了小镜湖中。

  萧峰最恼恨旁人骂他“杂种”,左手仍提着段正淳,抢过去右手便将南海鳄神摔入湖中。这一下出手迅捷无比,不容南海鳄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鳄神久居南海,自称“鳄神”,水性自是极精,双足在湖底一蹬,跃出湖面,叫道:“你怎么搅的?”说了这句话,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又全身飞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这句话说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跃上时叫道:“老子不能和你干休!”他性子暴躁,等不及爬上岸之后再骂萧峰,跳起来骂一句,又落了下去。

  阿紫笑道:“你们瞧,这人在水中钻上钻下,不是像只大乌龟么?”刚好南海鳄神在这时跃出水面,听到了她说话,骂道:“你才是一只小乌……”阿紫手一扬,嗤的一声响,射了他一枚飞锥。飞锥到时,南海鳄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鳄神游到岸边,湿淋淋地爬起。他竟毫不畏惧,楞头楞脑地走到萧峰身前,侧了头向他瞪眼,说道:“你将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么手法?老子这功夫倒不会。”叶二娘远远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别在这儿出丑啦!”南海鳄神怒道:“我给人家摔入湖中,连人家用什么手法都不知道,岂不是奇耻大辱?自然要问个明白。”

  阿紫一本正经地道:“好吧,我跟你说了。他这功夫叫做‘掷龟功’。”

  南海鳄神道:“嗯,原来叫‘掷龟功’,我知道了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会了,下苦功练练,以后便不再吃这个亏。”说着快步而去。叶二娘和云中鹤早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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