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古人来说，因为九是最大的个位数字，所以由许多国家构成的世界被称作“九州”；宇宙有“九重天”之说；所有的亲族也被统称为“九族”。

龙是一种象征着吉祥的虚构动物。因为可喜的事物总是越多越好，故雕有九条龙的装饰物也就特别常见。

在北京故宫的皇极门对面有九条龙缠绕着的琉璃影壁，被世人称作“九龙壁”。不仅如此，北京北海公园的九龙壁同样也很有名。大同市也有九龙壁，坐落于北魏古都的土地上。在权力者的土地上装饰着像这样九条龙的设计随处可见。

现在如果我们听到“九龙”这个词，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应该是香港岛对面的九龙。九龙这个地名，是以在那的九条龙而来的。特别多的河川和池泉以龙作为名字，因为龙是与水有很深关系的神兽。

小时候，不知道香港和九龙的我，提到九条龙，马上想到的是《水浒传》中在背上文身的豪杰史进。因文身是九条龙，因此他绰号为“九纹龙”。

《水浒传》讲述的是以梁山泊为根据地的英雄豪杰的故事。故事中出场的豪杰总共有108人。108人是由天罡星的36名和地煞星的72名组成。可以说前者是主将领，后者是副将领。

在这108个豪杰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绰号，也就是“外号”。

尝试探究一下《水浒传》中豪杰的绰号就会发现，大约三分之一采用了动物的名字。

浮世绘大师歌川国芳绘《水浒传》

起初，《水浒传》的豪杰是在“伏魔之殿”中被封印的妖魔。在《水浒传》的卷首，可以看到龙虎山上清宫的住持真人封印妖魔的故事。洪太尉误放了这些妖魔，结果伏魔殿的一角黑气直冲上天，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108个魔君飞升落于各地。

由此遂成“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这里提到的神蛟便是龙了。

传说龙虎山初始，魔君们原本是龙虎，因此化身为108个豪杰的绰号大多与龙虎相关也是当然的了。

可能会被大家笑话，我试着查了《水浒传》中豪杰的绰号，结果，如前面所说，与动物相关的绰号大概占了全部的三分之一。而且在这之中，果然龙虎为双璧。虎有11人，龙为虎的一半以下，有5人。

如下列举出的有与虎相关的绰号的豪杰，括号里面是豪杰的本名。

插翅虎（雷横）

锦毛虎（燕顺）

矮脚虎（王英）

跳涧虎（陈达）

中箭虎（丁得孙）

花项虎（龚旺）

打虎将（李忠）

笑面虎（朱富）

青眼虎（李云）

病大虫（薛永）

母大虫（顾大嫂）

这里面的“大虫”即是虎。在《水浒传》中，老虎别称大虫。不光是梁山泊的豪杰，像豪杰中被杨志杀死的牛二这样的恶人，其绰号也为“没毛大虫”，指没有毛的虎。

插翅虎雷横，歌川国芳绘

“イタドリ”这种植物的汉字写作“虎杖”，有时候也写作“大虫杖”。扶南王范寻是山中的一位饲虎者，他把触犯刑法的人丢到山林中喂虎，如果不被虎吃掉就以佳肴待之。扶南王虽称虎为大虫，但这个别称起源于《搜神记》。

这绰号中有虎的11人中，作为头领的天罡星只有插翅虎雷横一人，其余的十人全部都是副将领地煞星。前者与后者的比率应该是一比二，虎之中下级的人数压倒性地多。

与之相对的表示龙的五人中，属于天罡星的有入云龙公孙胜、九纹龙史进、混江龙李俊三人，地煞星只有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两人。

入云龙公孙胜，歌川国芳绘

虽并称龙虎，但对于一向被称作神兽的龙来说，虎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动物，所以它总以特别世俗的坏人的绰号而出场。而形象上的差距，我想是以豪杰外号的形式来表现。

此外，地煞星中有一个绰号为“金眼彪”的豪杰施恩。“彪”最初仅仅表示虎皮优良的纹路，派生的意思是“小虎”。施恩是以眼放金色光芒的小虎为绰号的。由此来看的话，虎总共有12人。

彪与豹经常会被误认为是一样的动物。其实，豹位于龙虎之后，在《水浒传》豪杰的绰号中占第三位。豹子头林冲、锦豹子杨林、金钱豹子汤隆，共三人。

豹子头林冲，歌川国芳绘

豹同虎相比被视为更劣一级。《易经》有云，“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在《易经》中，人的等级被分为大人、君子和小人三等。这里面的大人有接近于圣人的意思。“君子豹变”在日本常被误用作贬义，正如前面所说，表示好像回到了手掌中，这个词用于责备翻云覆雨一类的言语行为。

但它最初的意思是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停止进步，随着每天的变化必须不断提高。变得非常光鲜亮丽，这是人生的第三阶段。

动物到秋天会更换皮毛，而像花纹变美丽的动物这样，不断变化走向精进的人也令人惊叹。

虎是最具有惊艳变化的动物，因此圣人有大人虎变的美誉，其次是君子豹变。豹子并不像虎这样最初就是美丽的。而小人就仅仅只是革面了 （变化表情）。

由此自然也能明白为什么豹子的地位在虎之下了。梁山泊的林冲在将领中排行第六，他的头长得像豹子一样。而像锦豹与金钱豹这些是副将领的绰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第四位的是蛇。有天罡星中两头蛇解珍和地煞星中的白花蛇杨春二人。事实上后面的动物各自都只有一人，两个以上的到蛇就为止了。

两头蛇解珍，歌川国芳绘

以蛇为绰号命名的人，恐怕絮絮叨叨的执念都很深。《水浒传》的故事背景是在12世纪初的北宋末期，当时似乎蛇还不是很让人喜欢的动物。但是在上古时代，蛇是令人畏惧的，同时也是受人尊敬的。

如前面所说，虎的别名是“大虫”，但“虫”这种说法，在古代是蛇的意思。像八岐大蛇和簸川的关系那样，在中国，蛇与河川也有很深的渊源。黄河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由此看来，蛇对中国人来说一定是值得敬畏的最高对象了。

在中国神话中祝融就是人头蛇身，而伏羲和女娲也是同样的姿态。祝融的“融”字中有“虫”字，被称作夏王朝祖先的创始者大禹的“禹”字，也能看到浮现出的“虫”这个字。

虚构的神兽——龙，是以古代的神圣的蛇为基础，并添加了许多要素诞生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水浒传》中的两位“蛇”，可以说是增加了龙的部分了吧。

此外，在地煞星中，有一个人物是出洞蛟童威。“蛟”在《说文解字》中是一种水灵，即没有角的龙。因此，细数一下《水浒传》中的龙总共有八位。

“水浒”是指在水边，因此它以梁山泊作为故事背景，许多豪杰都以与水相关的动物的名字作为绰号，除了蛇与龙之外，还有龟、白鲢、蜃等。

蜃是一种大牡蛎。《述异记》中记载，黄雀在秋天时变成蛤，到春天时又变成黄雀，周而复始五百年，才变成蜃。这些蜃历经多年修得神力，能吞吐云气，在海旁蜃气像楼台，这就是“海市蜃楼”。刚才提到的出洞蛟童威，其弟童猛绰号为“翻江蜃”。

《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认为蜃是蛟龙的一种。关于蜃究竟为何物，有牡蛎说和水灵说两种，从《水浒传》中出洞蛟弟弟的外号来看，《水浒传》的作者是取了水灵说作为参考。

浪里白跳张顺，歌川国芳绘

说到白鲢，在《水浒传》天罡星中的张顺，被称作“浪里白跳”。鲢与跳是同音（日语里都读作ちょう）。在水中畅快游动的鲢，是以浮游生物为食的鱼，别名水鲢、跳鲢、鲢子等，是硬骨纲科的一种淡水鱼。鲢也叫鲦鱼，其形纤长而白，非常美丽。

鲦鱼语出《庄子》。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庄子说，悠闲自得是鱼的快乐啊。而惠子不解，认为庄子明明不是鱼怎么能知晓鱼的快乐呢？两人由此展开了鱼之乐的哲学议论。

地煞星中的陶宗旺，绰号为九尾龟。龟被称为四神兽之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中国称四方之神灵，分别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其中代表北的玄武是一种黑色神龟。

除此之外，《水浒传》中豪杰的外号还有犬、猿、鼠、马、蝎等，还有鸟类，如扑天雕李应、摩云金翅（直插云端的金翅鸟）二人。

摩云金翅欧鹏，歌川国芳绘

金翅是随佛教传入，从印度传过来的传说中的一种鸟，以龙为食。除了《杂阿含经》之外，其他佛经也提到这种鸟，梵语中为“Garuda”，汉字写作迦楼罗，是护持佛的天龙八部之一。在兴福寺中有迦楼罗像，鸟头人身，身披铠甲，像鞍马山中的乌鸦天狗一样。

金翅经常活动在须弥山下，因为那里有它经常吃的神兽龙，是一种非常狞猛的怪鸟。可以说以它作为副统领的外号有些可惜了。

金翅的羽翼伸展开据说有336万里，传说《庄子》里鹏的背有几千里，两者有着天壤之别。假如都是想象中的神物的话，金翅就显得格外的有趣了。

在梁山泊众多豪杰的绰号中，除了龙和金翅，还使用了其他并不存在的动物的名字。位列宋江之后排行第二的卢俊义的外号是“玉麒麟”。

玉麒麟卢俊义，歌川国芳绘

在中国，据说因为在圣人出现之前会有麒麟出没，因此麒麟被作为象征吉祥的神兽。牡曰麒，牝曰麟。孔子编撰的《春秋》中有云：“（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春秋》中记载了直到哀公十六年的记述，这是由孔子的弟子补充编撰的。

这里面的“获麟”喻指著作的绝笔，或者在形容事物结束时被使用。因为麒麟出现是圣人降临的祥瑞之气，暗示着光明的前景，而“获麟”则预示着事物走向衰亡。

副统领邓飞的外号“火眼狻猊”所指的是狮子。虽说狮子不是虚构的动物，但在中国不常见，所以在中国古代多半是想象中的动物。狮子是西方物种，有时西方的使节向皇帝进贡狮子，所以一般的百姓是没见过的。古书中记载有“师子不出西域”，其中“师”字是“狮”字去掉了反犬旁。

《东观汉记》中记载阳嘉年间（132—135）疏勒国曾献上一只狮子。疏勒是现在中国新疆喀什，我曾经到访过那里。当时伊朗的国旗上有狮子的图案，在那里一定有将狮子视为百兽之王的神兽观。

《续汉书》中也有章和元年（87）安息国使者进贡一只狮子的记载。安息国是位于现在阿富汗和伊朗地区的一个国家。书中描述其“其形似无角麟”，这种将狮子同虚构的动物麒麟相比显得很有趣。

本文内容摘选自陈舜臣随笔集：《九点烟记》，原文标题为《水浒外号考》，因篇幅较长有部分删减

《九点烟记》

[日] 陈舜臣 著

定价：48.00

中国画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