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3希望之光(暗黑童话重出江湖!大师一出手,就剑指奥斯卡年度最佳)
暗黑3希望之光文章列表:
- 1、暗黑童话重出江湖!大师一出手,就剑指奥斯卡年度最佳
- 2、致全省广大团员青年和青年志愿者的无偿献血倡议书
- 3、爸妈感染,妹妹没人照顾?三年级男孩成天选煮饭人
- 4、一点红·盟主难为
- 5、新华全媒+丨第九届成都创意设计周开幕 文创产业跨界活色生香
暗黑童话重出江湖!大师一出手,就剑指奥斯卡年度最佳
不要撒谎,撒谎鼻子会变长哦。
相信几乎每个小孩子在童年都曾听过这样一句教导。
它来自著名的童话故事《木偶奇遇记》的主人公匹诺曹,一个撒谎就会鼻子变长的木偶。
按道理说,匹诺曹的故事诞生了上百年,搬上银幕的改编也数不胜数,大众早已对它的故事了如指掌……
可到了2022年。
依然有一个人对他念念不忘。
而且这回,一出手,就剑指奥斯卡的年度最佳。
谁这么猛?
当然是他:
《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匹诺曹》
Guillermo Del Toro's Pinocchio
吉尔莫·德尔·托罗,好莱坞鼎鼎大名的“墨西哥三杰”里,最剑走偏锋的一个:
超级宅男、克苏鲁粉丝、怪力乱神爱好者、机甲大佬,拍电影、写美剧、做动画,甚至客串游戏,每一项都玩,还都玩出成绩。
《地狱男爵》《潘神的迷宫》《环太平洋》《水形物语》《血族》《霍比特人》《死亡搁浅》……前段时间出的以他名字命名的故事集《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奇思妙想》,都是他的代表作。
他尤其喜欢怪物,喜欢到在作品里愿意赋予怪物某种神圣性:
“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的电影,我相信你会看到那些我喜欢的怪物,是的,我非常喜欢它们。我认为人类是非常令人厌恶的!”
因此当这样一个“老玩家”,遇到匹诺曹这个百年经典童话,而且还是他最喜欢的非人类主角。
能迸发出什么样的火花?
这么说吧——今年最佳动画之一。
01
残忍的童话
托罗的特点很多粉丝都知道:
怪力乱神,暗黑风格,以及人情味。
这一回,在《匹诺曹》里堪称火力全开:
比如,原本童话故事中的匹诺曹没有设定社会背景,老人戈佩托也没有孩子,他把一块偶然得到的能哭会笑的木头做成了木偶,并把这个有生命的木偶当成自己的儿子。
但托罗导演把这个故事放置在了一战时期的纳粹意大利,战争贯穿了整部电影——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不会有托罗的匹诺曹。
残忍,是托罗的童话的底色。
木匠戈佩托的儿子卡洛(也就是匹诺曹的前身)被飞机炸死,没有什么荡气回肠,也不是什么英雄故事。
只不过是,几个飞行员临时决定给飞机减负——战争面前,人命如草芥。
从此,父亲失魂落魄了二十年,成了一个酒鬼。
他在卡洛的坟墓附近种了一棵松树来缅怀儿子。
这一切,直到戈佩托在一次醉酒后决定将松树砍倒,发誓要让卡洛“重生”,他连夜将这棵上好的松木打造成人形。
但注意这场戏的拍法:
在创造匹诺曹的时候,戈佩托是醉酒状态,而且带着满腔愤懑,骂骂咧咧。
这一幕让托罗处理得像是一个恐怖片段,知道的是在打造木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杀人分尸:
也暗示了本片里的匹诺曹,最初的诞生:
是出于不甘、怨念与苦闷,而并非希望和快乐。
“诞生”的一幕也有托罗导演的特色。
长着怪兽形状的生命之神出现,赋予木偶匹诺曹生命和名字。
但注意这里。
这个生命之神,和之后的死亡之神,乃至地狱里抬棺的兔子们,都是同一个色调。
是创作者的刻意为之:
那这种关联是什么?
Sir先卖个关子。
继续故事,到了第二天,戈佩托醒来,发现自己做的木偶消失了。
紧接着音乐变得惊悚,周围不时有奇怪的声响,然后他眼看着匹诺曹在一个木箱里扭动着四肢,慢慢伸开,扭曲的行动方式,更是充满惊悚片的质感。
匹诺曹一诞生,瞬间成为小镇的新闻。
但在法西斯统治的时期,人们绝不允许不受管教的事物出现,匹诺曹一下成为了镇上的异类。
△ 小镇上的壁画写着:相信 服从 战斗
他不受控制,对什么都好奇,还口无遮拦,对着纳粹执政官就是一句“谁控制你?”,立马遭来所有人的质疑。
戈佩托希望匹诺曹像卡洛一样,做个听话的孩子。他告诉匹诺曹,撒谎鼻子会变长,因为谎言跟鼻子一样,一眼就能看到。
负责小镇道德管教的执政官也来到戈佩托家里,要求送匹诺曹去学校接受教育。
没错,木偶也要去学校。
在一个严肃的时代,即使是木偶,有些压力也无法逃脱。
比如权威,比如道德,比如广泛的社会认同。
但更难过的,还有诱惑。
马戏团老板沃尔佩看中了匹诺曹的价值,诱骗他签下卖身契去为他表演。
最后,在一场关于匹诺曹“所有权”的争执中。
匹诺曹喜提第一次“死亡”。
一辆路过的卡车把他撞得粉碎。
当匹诺曹来到了地狱,见到了死神,整部电影的一个重要设定才借死神之口说了出来:
匹诺曹无法真正拥有生命,他也无法死去,或者说,他会死无数次。每死一次,就要经历比上一次更长的等待期,然后复活。
她给了你生命 匹诺曹
你本不该有生命的
就像桌子或椅子 不应该有生命
因为这样 你无法真正地死去
这意味着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你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男孩
知道吧 人类的生命
之所以宝贵且意义重大
就是因为生命很短暂
而这一次次的重生,能给匹诺曹带来什么呢?
伏笔已经埋下。
当匹诺曹复活后,等待他的却是资本家的一纸合同,和执政官的征兵要求。
去当一个不会死的士兵,或者去给资本家当一个不会累的打工人……
如果要回到父亲身边,则需要一大笔“赎身费”。
可以说,这一阶段,托罗借着匹诺曹“非人”的视角,一步步刺破人类社会的肮脏与恶意。
父亲的期冀与控制欲,传统道德的压迫,资本家的贪婪,与享乐主义的诱惑……
复活的那天,戈佩托生气地指责匹诺曹是个负担。
但死过一次的匹诺曹,似乎有了“心”。
我不想当包袱
我不想伤爸爸的心
惹他冲我大声嚷嚷
他决定跟着马戏团巡演赚钱,不仅不用付违约金,还能赚钱给戈佩托补贴家用。
不过,对于匹诺曹来说,这只是这趟旅途的一个开始。
02
爱
相比于“不能说谎”这个童话的主题。
托罗在展现他“讨厌人类”的同时,也在匹诺曹身上付诸了他一贯的人情味。
尤其是放在了一个“死物”的身上:
与其说匹诺曹是一个男孩逐渐长大的桥段。
不如说匹诺曹通过这趟旅途,成功获得了“人性”。
这种“非人”的人性是什么呢?
第一层是感同身受。
当匹诺曹得知父亲的儿子去世这件事后,可以不断复活的他一开始不知道失去生命,以及失去所爱之人的生命是什么感受。
虽然他不希望自己是卡洛的替代品,但也不希望父亲因为自己而生气。
所以他去马戏团打工替父亲还钱,一次次累到晕倒。
而更进一步的同理心,则不光是对别人的痛苦能感同身受,更在当不公发生时,能打抱不平。
另一个“非人角色”,马戏团的猴子废废。
它刚刚出场的时候是资本家的帮凶形象。
可当它看到匹诺曹被压榨欺骗的时候,利用牵线木偶的演出,忍不住告诉匹诺曹真相,虽然还是以“争宠”的目的。
可当废废被老板殴打欺负的时候。
匹诺却曹站了出来,为他挺身而出,此后他俩成为伙伴和朋友。
最后面对老板的报复,废废和匹诺曹成功把他推进了大海里。
人类善良的光辉,在托罗的电影里,总是出现在“非人角色”上。
电影以死亡为节点,让匹诺曹一次次获得了死神的点拨:
不过匹诺曹
要是你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呢
你或许拥有永恒的生命
但你的朋友、亲人却没有
你跟他们相处的每一刻
都可能是最后一刻
失去某个人之前
你永远不知道能陪伴他多久
一步步获得人性善良的东西。
比如友情。
在军营里,匹诺曹和纳粹军官的儿子坎德威克成为了好朋友。
坎德威克害怕自己的父亲,也恐惧战争,但因为匹诺曹的陪伴,两个人互相有了依靠。
比如合作精神。
在一次分别由坎德威克和匹诺曹带队的演习中,两人同时到达终点。
在一番争斗之后。
双方同意和解,一起分享胜利的果实。
当然还有最高的荣誉:
牺牲。
为了及时拯救父亲的生命。
匹诺曹溺水身亡后,希望能够迅速复活。
但死神却表示,不能破坏规则,除非,匹诺曹愿意以“这是他最后一次复活”为代价。
在死亡面前,匹诺曹终于懂得了亲情的重量。
匹诺曹打破了规则,救下了父亲戈佩托,自己却永远陷入了沉睡……
以匹诺曹为视角——你能够发现这个对人类社会充满了恶意的“暗黑童话”里。
导演在“非人角色”身上铺陈了最大的人物弧光。
回答上边那个问题:
那些皮肤颜色相近的关联是什么?
不论是死亡还是复活,都是匹诺曹必然经历的轮回。
它在轮回中逐渐找寻到了“人性之光”。
在这样一个“死物”的身上,探讨生命的价值,人的成长。
而另一边,人类本身却在贪婪欲望控制欲中,迷惘、争斗、厮杀乃至沉沦……
换句话说。
托罗不是在拍“匹诺曹”。
他是在骂人,但骂得真溜。
03
木偶
作为一部定格动画。
几乎可以预料的是,《匹诺曹》会是明年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大热门。
不只是因为这个托罗风格的故事。
更是因为。
这部电影里处处可以看到创作者的心血,尤其是对于托罗这种“手办狂魔”来说。
定格动画创作的模型几乎就是他的快乐屋。
比如生命之神,死神的造型,后边故事里的那条大鱼,以及本片里匹诺曹这个丑丑的木偶本身。
直接用弗兰克斯坦的造型来玩。
背后的工夫,更是看得出惊人的工程量。
比如匹诺曹的每一个表情,实际上都是一个个不同的面具模型。
更别说导演还在里头掺杂各种私货:
比如电影中模型们的真人质感。
托罗在采访中明说,他是一个鼓励演员在片场犯错的人,因为犯错,不按台词说,会有一些真实感的回归。
但在动画里,如何营造呢?
它特意让很多角色增加没必要的小动作以及思考的停顿感。
换句话说,多拍废笔。
Sir几乎都能听到由此带来的巨额工作量导致的动画师的骂人声。
人的停顿和思考,呈现的行为逻辑,才是整部动画里角色呈现效果上能打动人的关键。
但这部匹诺曹好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托罗真正厉害的在于挖掘“木偶”的本意。
电影有一处让Sir看完细思极恐的情节。
发现匹诺曹可以复活后,无良资本家立马拿出卖身契要他继续卖命,纳粹军官第一反应则是让匹诺曹去当兵——因为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父亲虽然把匹诺曹带回了家,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最伤人的话:
我把你造出来 希望你像卡洛那样
你为何不能更像卡洛一点
一个孩子,刚从鬼门关回来,不仅没有收到关心,反而面对着父亲、资本家、国家的三重“厚望”,却都不是匹诺曹自己的愿望。
我不是卡洛
我不想跟卡洛一样
-就算不是好事也得去吗
-对 所有人必须守法 无论是否喜欢
这不就是木偶吗?
可片中谁又不是“木偶”呢?
匹诺曹就是那些孩子们的缩影。
他们要成为父亲“喜欢”的孩子,他们长大后会与资本家签订契约,他们还被国家“寄予厚望”,却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杰佩托也一样,他本来有自己的事业——木匠,可二十年来却一直活在丧子之痛中,成为了虚度光阴的酒鬼。
镇上的居民没有主见,碰上和自己不同的事物就人云亦云,通通打倒。
纳粹军官更是一开始就遭到了匹诺曹童言无忌的质问:“谁控制你?”
匹诺曹还指着教堂里同样用木头做的基督像,问:
为什么同样是木头做的
大家喜欢他 不喜欢我
这是对人们无条件信仰的宗教的质疑。
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双大手,或许是意识形态,或许是生死大命,但他们都被动地、无动于衷地承受着。
无人反问,无人自问。
反倒是被叫做“木偶”的匹诺曹,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规则、突破限制,成为了电影里最像“人”的那一个。
因为托罗导演想传达一个信息,要成为真正的人,不能只是听话、懂事、善良,还要明辨是非、做对选择,并承担选择的后果。
在匹诺曹的影响下,他的两个好朋友坎德威克和废废都各自做出了打破禁锢的艰难的选择,才完成了各自的成长。
父亲戈佩托也终于重新振作起来,踏上寻子之路,也踏上了生活的新征程。
不得不说,将一个童话故事讲出成人也需要领悟的深度,托罗导演献出了足够的真诚。
最后的最后。
死神的妹妹又来到了匹诺曹面前。
蟋蟀小塞想起赋予匹诺曹生命那晚她的承诺——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
他向她请求,让匹诺曹再次活过来。
父亲杰佩托也终于说出那句对孩子来说最动人的话:
我以前想把你变成其他人
那么不要成为卡洛或其他人
做你自己就好
我爱你
就爱这个样子的你
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那样,父子四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时间流逝,所有人最终都离去了。
匹诺曹,这个诞生于他人死亡的黑暗前提下的生命,却满怀着爱意,活了下去。
或许,他最终也会死去,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一切,皆有定数。
到时,便尘归尘,烟云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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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哆啦K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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倡 议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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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袋血液就能帮助他们重获新生,而这救命的血液只能来自您的自愿捐献!每个时代都有战士负重前行,每位青年都可以成为守护生命的平凡英雄!生命需要血液,爱心呼唤奉献。捐献可以再生的血液,挽救不能重来的生命。“热血”战“疫”,感恩有你。让我们戴好口罩,挽起衣袖为爱逆行,用青春之名献热血之情,共赴一场无私奉献的青春之约。
共青团山东省委
山东省卫生健康委
山东省青年志愿者协会
2022年12月22日
爸妈感染,妹妹没人照顾?三年级男孩成天选煮饭人
尽管“阳”了之后,发热难熬、全身酸痛,但住在浙江杭州钱塘区的薛女士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没想到我们家的捣蛋鬼,一夜间变成了小男子汉。”沙哑的声音盖不住薛女士说这句话时的开心。
薛女士的儿子叫叶雨樵,最近因为疫情,叶雨樵在家里上网课。“周一的时候,我们家里陆续发现我、他爸爸和他奶奶都阳了,他和他妹妹都还好的,没有被感染。”薛女士说,家里三个大人阳了以后,症状都比较明显,发了高烧,一度连起来给孩子们做饭的力气都没有。
这几天,三年级的叶雨樵就成了“全家的希望”,扛起了烧饭做菜和照顾妹妹的重任。薛女士说,儿子还是主动请缨的。
开始几天,叶雨樵上午上网课,下课之后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冰箱里有一些半成品的菜和食材,我们在厨房门口指点他,他动手操作。”薛女士说,看着儿子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特别温暖与感动。
在薛女士的眼里,平时的叶雨樵还蛮调皮的,他还有一个在读幼儿园的妹妹,两人也会互相抢玩具。但这两天,兄妹俩相处得特别和谐。“儿子上网课,女儿就在边上陪着‘旁听’。儿子烧好的饭菜,女儿特别给面子,全部都吃光光。”薛女士说,当时几个大人阳了之后,大家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们没有人照顾了,没想到这两天,他们不仅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还照顾起了生病的大人们。
薛女士悄悄地拍下了几张儿子烧菜和照顾妹妹吃饭的照片,发给了学校老师,与老师们一起分享这份温暖。薛女士说,这一次儿子能这么迅速地“挑起重担”,多亏了学校开设的食育课。
其实,这两天在钱塘区里像薛女士这样被自家娃照顾的家长还真不少。
“本来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没想到这次疫情,却成了照顾一家人的小暖男,做饭、打扫、送水、切水果……什么都会干了。”杭州钱塘区云帆小学405班高天圣的家长也发来了儿子在家照顾家人的照片。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记者:谢春晖)
一点红·盟主难为
一
盟主难为——云君颐囫囵咽下口中混着尘土的劣酒,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成为盟主两年零一个月,本届任期已过半。
他却仍一事无成:于公,武林盟的改革举步维艰,江湖比他懂事以来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混乱无序;于私,未婚妻萧若初在武林大会之后人间蒸发,多方找寻未果,至今下落不明……
而现在,他的武林盟主生涯终于跌落最低谷。
他正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里。说是“小酒馆”,实际上,只有几根长短不齐的竹竿,挑着一块乌黑厚实的油布。四面漏风,风里夹杂着马车从街道上扬起的尘土。卖的是自家酿的土酒,又酸又涩,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更像酿茬了的醋。下酒菜也总带着点馊味——可云君颐硬是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因为,这已是他三天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一餐。
堂堂武林盟主为何沦落至此?
这要从两周前那震惊江湖的窃案说起。
这是一起奇怪的案件。
并没有任何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遗失。然而,对于涉案的门派来说,已经把面子和里子、传统和未来全都丢光了。
——熟悉江湖的人大概已猜到了,是的,丢的不是别的,正是各大门派密不外传的武功秘笈。
更糟的是,事情是在云君颐成为盟主两周年庆典上爆发的。
这是个重要、宏大、费尽心血的庆典。
为了这个,云君颐和他身后整个团队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调动一切可以调用的资源,花掉全武林盟一整年的收入。
这并非因为云君颐性喜铺张。
实属情非得已:在上届武林大会上,一个叫莫春的女子横空出世,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这个“史上第一个参加武林大会”的女子,非但夺走了绝大部分注意力,还在关键一战中与前盟主楚弃文拼得你死我活,致使后者提前退场(详见《武侠版》2015年7月刊)——云君颐也由此成为二十年来第一个没能战胜前任的新任盟主。
一开始,云君颐并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
但日子一长,他便发现,尽管他的“盟主之旅”并不能算是名不正、言不顺,但过程太过暗淡,许多人在潜意识里仍旧默认楚弃文才是江湖中的一把手,办起事来颇多掣肘。
这次的两周年庆典,与其说为庆祝,不如说是为他这个“半吊子”盟主正名——以使盟主任期的后半程能简单流畅一些。
出于这目的,庆典特地把“挑战擂台”作为主要环节。
此次共安排十二个擂台。上午辰时、巳时,下午午时、未时开擂,持续一个时辰,每个时段、每个擂台各决出一位擂主,在下个时段直接向盟主挑战——若获胜,则可进入盟主的决策班底,并获得盟主推荐,直接参加下一届武林大会的正赛。
方案公布,大受欢迎。
武林大会的规定使许多自认武艺超群的少侠、大侠们,只能被迫参与鱼龙混杂的大乱战,争夺那可怜兮兮的一个不在大门派、大家族手中的名额,往往成为诡计与奸狡的牺牲品。还来不及一展身手,就阴沟里翻船,被宏大的人群绞碎;就算撞大运进了正赛,也难免倒在以逸待劳的高门大户弟子们手中,难有直接与武林盟主较量的机会。
而此次庆典的擂台不同。
竞争公平、场次众多,还能重复参加。几乎所有功夫还过得去的人,都觉得自己能有与盟主直接较量的机会——成为擂主固然要经过辛苦的车轮战,然而……管他呢!盟主不也得一天打四十八个吗?指不定谁体能消耗多呢!
这样单纯热烈的理想,当然不可能实现。
因为身兼主办和被挑战者,现任盟主云君颐不但做好充分的常规准备,还在参加擂台的人群中,混入足量同门或亲信——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无论谁,在这个江湖最高、也最艰险的位置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四个月,都难以继续保持烂漫的天真。
他固然有绝对的自信,战胜一切来到面前的对手,但这毕竟是为巩固江湖地位撒出的“花头”——保险起见,走到他面前的外人,还是越少越好。
起初一切顺利。
好景不长。刚过午,突如其来的变故便冲破了原本看似完美的计划。
那时,第二轮擂台刚要结束。
每个擂台都到了决出擂主的关键时刻,人群熙熙攘攘地围着,伸长脖子可劲儿张望,彼此热烈地讨论,像一群聒噪的鸭子。这个说三号擂上的小子拳脚实在好看,那个说十号那个瘦子打的是什么老子一会儿就去把他揍下来……最热闹的,莫过于正中的七号擂台。
“听说了吗?七号的擂主愣是没换过。”
“哪儿能?骗人的吧?五号那儿都换二三十回了!”
“要不怎么说猛呢!别说五号,其他每个擂台,最少都换了六七回,单就他,上去就像个钉子似的,扎在台上,再没人能把他打下来啦!”
“哗!那么厉害?那可真要去看看!”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擂台上,黑压压的头顶之间,站着一个毛头小子,傻高的个儿,精瘦脸,一双下凹的眼睛又大又黑。穿一身最普通的麻布衣裤,因为不够长,露出苍白的脚脖子和细瘦的手腕。背着一把路边三流铁匠铺随处可见的铁剑——败在剑下的人密密麻麻地把擂台围了个严丝合缝,可剑却兀自龇牙咧嘴地豁着刃,暗淡地蜷伏着,一点没有“绝世名器”的气派。
“看上去不咋地啊?”
“你懂什么?真正的高人都是这样。这叫真人不露相。”
擂台上的毛头小子本人肯定不会同意这样的说法。他乌溜溜的眼睛,按捺不住地四下乱转,手也总不知放在哪里好。每当有人跳上擂台挑战,他便连忙肃整表情,妄图做出久经沙场的淡定样子,可哪里藏得住那紧张、兴奋又难以置信的表情?
——明眼人一看便知: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想到,能在擂台上呆这么久,赢这么多。
“这一轮的擂主们都哪门哪派?谁的弟子?”云君颐早已解决了上一次的擂主们,站上高台观望,例行公事地问负责观战摸底的下属。
“一号擂上是丐帮的弟子,蒙帮主派来帮忙的;二号上是五岳剑派中松派……”下属流利地一一数出擂主们的来历:一半以上是武林盟安插的内部人士,剩下的多半是小门小派当家、掌门。
云君颐一面听,一面微微点头。
“只是,”数完十一个,下属忽然话锋一转,“七号擂上那小子,只知道他报名的名字叫石磊……没人知道是哪儿来的。”
“竟然?”云君颐心中一凛,“可惜即墨先生没来。”
五岳剑派总执剑即墨凛,人称“江湖活字典”,是现今还活跃的武林名人中资格最老、阅历最丰富的。这一次,他被派内的事务绊住,未能亲至。缺少了这样可以压场的重量级人物,每一个变故都成为对年轻盟主的重大考验。
“小然。”云君颐略一沉吟,挥手屏退探听消息的属下,侧过头轻声叫道。
“在。”
一个影子从他背后的阴暗处渗出,渐渐凝成一个人形,是一个青年。面白无须,眉眼利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穿一身黑绸劲装,束一条掐金线的腰带,腰间挂着的剑虽未脱鞘,已有寒气隐隐逼人而来。
——是代即墨凛出席的关门弟子郁然。
他在云君颐身后半步处站定,规规矩矩地行礼:“盟主有何吩咐?”
“呃……”云君颐忙上前两步扶他,“兄弟之间何必这样见外……”
郁然柔和但坚定地推开他,向后一退,藏进阴影里:“您现在可是武林盟主,万事需谨慎持重才好。”
云君颐在心中暗叹一声。
郁然剑术好,心气高,同辈中与他最相契。两人虽不同门,年龄又差上四五岁,但关系却比一般同门师兄弟都要亲厚得多。在云君颐心中,郁然总还是当年的样子,白皙皙、粉嫩嫩,脸上带点婴儿肥,鼓着圆嘟嘟的小嘴,像个刚出炉的糯米团。在比剑场上一板一眼,可一听打雷就吓得眼圈发红,不敢独睡,夜半总拖着枕头在他的房间门外探头探脑……
“武林盟主”像是一个僵硬的面具,将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都囫囵罩在里面。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疏远而陌生。
连郁然也未能幸免。不出半年,他便不再叫“君颐哥哥”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通向一个成功盟主的必经之路——云君颐清楚地知道——为了武林乃至天下的安定,必须有人扮演这样的角色。他总觉得,自己所面临的历程似乎比别的盟主都要波折,这半年早已让他觉得不堪重负。
他不由想起莫春。一切荆棘与艰险的始作俑者。“武林盟主”之位的竞争者。仿佛专门用与他完全相反的元素打造出来的“对照体”:他是男的,她是女的;他温吞柔和,她刚毅激进;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传统与希望,不得不成为一个盟主候选,她却背叛了家族也被家族抛弃,来参加武林大会,只为让自己崭露头角。
“如果莫春真的成为盟主,这江湖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
——云君颐无数次这样问自己,在被俗务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在陷入门派纠纷泥淖的时候,在被明枪暗箭扫射的时候,以及现在这种,靠谱的前辈们缺席,心中忐忑的时候……
“啊啾——”
不远处,被念叨的人大大地打了个喷嚏。脸上贴的人皮面具几乎掉下来——她连忙伸出仅剩的左手,把面皮扶正。
“没事吧,老莫?”
她身边的小个子问——声音被嘈杂掩盖,没有人注意到,那声音又细又脆,显然属于一个女人。
“没事,”顶着一张路人脸的莫春说,“我就说,只要认真工作就一定有回报——你看,”她指指台上的石磊,“钓出一条大鱼。”
小个子的人皮面具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这么些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竟真被你给做成了……”
很快,这声音就又淹没在了人群中。
在这种江湖人士群聚的地方,一个大众脸的断臂和一个视角线下的矮个儿真是太普通了。
对于整个江湖来说,她们从来不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
“盟主可是要让我去七号擂上探探虚实?”见云君颐不开口,郁然问。
云君颐回过神来,作不经意状点点头。
郁然跟着点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这小子点子硬,却看不出路数,恐怕是个冤家。”口气像是有点担心,手却不安分地捏了捏剑柄,剑柄上细密而整齐的缠线,随之折射出跃跃欲试的光泽,“兄长莫急,待我去探个虚实。”说着,重新隐没在阴影中。
片刻,“嗖”地,深黑色的人影越过人群头顶,仿佛下楼一般,一步一顿缓缓下降,最后落在七号擂台上。
人群“哇”的一声,纷纷把脖子伸得更长一些。
“是五岳剑派的郁少!”
“他竟亲自来了?”
认出郁然的人,立刻惊叫起来。
即便没辨出他的脸,五岳剑派这一手“云阶月地”,也足以引爆围观人群的神经了。舆论风向立刻扭转,片刻之前还手握不败奇迹,被传为“横空出世孙行者”的石磊,转眼间,就成众人口中“恐怕要被吊打”的可怜虫。
也难怪。一边是麻衣布裤、不知来历的毛头小子,一边是锦衣绣袍、五岳剑派的优秀传人。一边拿着把价格不足三两银子的普通铁剑,因为战得久,刃还有点卷;一边的剑还未出鞘,就有凌厉的寒光逼人而来……
谁都能轻易预测这场对决的结局。
“铮——”一声长吟。
青绿色的寒光闪过,郁然拔剑在手,修长、锐利,剑身隐隐流淌着温玉一般柔和的光。
“好剑!”
人群中又是一阵赞叹。饶是如今铸铁技术日新月异,锻造手艺也突飞猛进,名剑数量和种类都大大地丰富,这样的极品依旧足以让人眼馋。倒退五十年,这样的剑,足以令一个百余人的中型门派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小子,你快自己退吧。”有好心人悄声向擂台上劝他。
临时擂主——自称石磊的毛头小子完全不理会人群的骚动,两只黝黑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洒然对郁然说:“按规矩,先报名,再打擂。”
郁然眉梢一扬:“你不认识我?”
石磊本已像是占了整整半张脸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哈?咱们又没见过,我咋会认识你?”
人群发出阵阵压抑的窃笑。
“真是个傻子,连郁少都不认识。”
“一会就打到他认识咧!”
郁然眉峰微微一颤,侧过脸,对擂台边负责记录的人道:“郁然,五岳剑派出身。”
“你好像很有名?”石磊把剑插在地上,斜倚着剑柄问。
郁然眉峰又是一颤:“不要这样损剑。剑是剑客的第二条命——就算你不能视他如挚友,也别待它如破鞋。”
“抱歉抱歉。”石磊仿佛一点也感受不到郁然语气中的不善,反而像是个被先生训斥的小学生一般,立刻红了脸,忙不迭地把剑拔出来,“我才用上真剑没多久——这剑,”他举起手中的剑,像一只蚂蚁哆哆嗦嗦地举起细弱的前肢,总觉说不出的别扭,“我为上擂台才刚买的,就在前街那铺子里,忙忙地赶来打擂,连使用说明啊、保养要领之类的都没来得及……”
“你……才用真剑?”郁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眉毛又颤动起来,简直要把今年的运动份额都用完了。
“今天才用上真的,这是第一批。”石磊羞涩地笑着,“之前只能用道士斩鬼的桃木剑瞎比画。”他黑亮的瞳子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仿佛陷入一个完美的梦,一点不像撒谎,“没想到,第一次出来打,就当这么久擂主,竟然还有名人来挑战!就算现在卷铺盖回家,也值啦!”
如果郁然能分出神来,定要问石磊,何以他的剑竟是以“批”为单位计算——然而眼下,他只能顾上克制自己面部的肌肉,不让它们抽搐得太厉害。
方才还嘈杂着的人群,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鸦雀无声。
人群中,一半以上的人全程观看了石磊的对局,于是,他们难免要记得,石磊初上场时,哆哆嗦嗦拿着剑,跛脚猫般的样子。
他固然赢到了最后,但对决中总是险象环生,有时,连最稀松平常的剑花都能让他陷入苦战,倒退半个时辰,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能坚持到最后——尽管那时,他已经连赢了半个时辰。
若当真如他所言,今晨第一次握真剑,那可真算不出世的天才。
若他一派胡言,其实早已老于此道,那也称得上是个出色的表演艺术家。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人闭嘴。
郁然毕竟见多大阵仗,很快恢复镇静:“那么,让在下领教一下,您的‘一天速成剑法吧。”
“好,”石磊依旧完全没有察觉出话中的揶揄,爽快地行礼,拎起剑,摆开架势,“请指教!”话音未落,剑尖笔直地刺出去。
郁然脚步一错,流利地闪身躲过:“就这样?”
“不不不,”石磊一面翻腕变招一面一板一眼地回答,“这个是起手式,又叫亮招,表示‘我攻过来了的意思,是比武中的礼节。”
郁然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笑。石磊的剑眼看逼到胸口。他抬手一格,剑刃相击,发出“铛”的一声脆响——随即,郁然的眉间飘过一丝阴影:石磊的剑并未如他所想那般飞弹脱手,卷口的剑刃也未折断,相反,那柄被石磊粗糙的手握住的剑,像扎根在岩间的千年古树一样执拗而有力,稳稳当当地抵住郁然的剑,反弹的力量甚至震得郁然的虎口有些微微发麻。
“好功底。”郁然脱口而出。
人群中也不由涌起啧啧的称赞声。
郁然的剑好,石磊的剑差,两剑相斗,想以弱搏强不落下风,不但要有架得住剑势的力量,还要能在剑刃相交的一瞬间以巧劲泄力缓冲——如今江湖上同龄人中,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不超过十人。
围观群众的口中,石磊的风评陡然一变:郁然出现前,他不过是个运势好的暴发户,现在,他可算是真有两把刷子了。
“过奖过奖。”石磊龇开牙,笑得像一个开裂的石榴,两颊飞红,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大直若屈的化劲法,”郁然也跟着微微一笑,“可是武当玄清子老先生的真传?”
这话说得既柔和,又委婉,却听得人背后一凉:这明里是赤裸裸地套石磊的来历,暗里却是意指他为夸大自己的天分撒谎。在江湖中,天才总是比勤奋者更容易被崇拜,然而一旦陨落或被拆穿,受到的责难也便格外多。
“哎?什么子?”石磊并未如想象那般,因忽然被人揭破身份,受惊露出马脚,只是一脸茫然地挠挠头,“我不认识——哦,”他忽地恍然大悟一拍手,“你说我接剑的方法是吧?那是因为之前硬碰硬断了一把剑,我觉着那样不太行,就按书上说的,放软手腕试试——没想到还真成了!”说着,他指了指擂台边: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散落着一堆破烂,远望有金属光泽,定睛一看,是一垒断剑,有的断成两截,有的断成三截……
“吓?”纵然见多识广如郁然,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搞成这样?”
他已好久没见过阵亡得如此惨烈的兵器,印象中,只有幼年不知轻重时,才会有这样“尸横遍野”的场面……
“呃……”石磊的脸“嗖”地红得像猴腚,“图实惠,买的便宜货。”
郁然哭笑不得:“这你都能撑下来,也算本事。”
“嘿嘿!”石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颊旁洋溢着狡黠的小得意,“因为便宜,所以我一下买了好多备用。”
“备用?”
“是。”
话音未落,石磊冲到场边,“唰”地拉开断剑堆旁的一个蛇皮口袋:口袋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同一型号的剑:“还剩整整三十把。”
郁然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用手上这把剑,无论输赢,都容易留下话柄。
于是他开口:“既然有这样多,不如我拿一把。您那剑都卷口了,也换把新的。我们重新开始,公平竞争。”
这样高风亮节的提议,立刻得到围观人群的交口称赞。
可石磊却并不赞同:“一把剑三两银子呢,”他小声说,“够穷人家吃好几个月……”
“你……”
“还是批发价。我的剑还没用坏……”
“我出钱!”郁然当机立断地打断他。
远处观望的云君颐只觉眼一花,仿佛见到郁然背后燃起凶险的火光。
在郁然的坚持下,两人终于更换了武器,重新在擂台上站好。
互相行礼时,郁然在心中暗叹口气:怪道盟主让他探个虚实。这果然是个棘手的对手——事实上,他已有最少三年,没有打过这样心累的对局了。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石磊——这七情上脸,看上去天真没心机的愣小子远比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二
郁然陷入苦战的泥淖。
半个时辰之前,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两人之间竟真能你来我往地纠缠起来——看客们自然不曾想到,郁然自己更不会想到。
唯有云君颐,隐隐预见这一切。若非此役着实胜负难卜,他断乎不肯这样轻易地用上郁然这个杀手锏。
云君颐很早就注意到这个叫石磊的陌生剑客,旁人只觉他招式滞重而生疏,云君颐却一眼看出他无限的潜力——这石磊,最少有三个常人不能及的长处:
其一,他的体能力压群雄。没有哪个对手不是被他拖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就连受过严苛训练的郁然,打到现在,气息也难免略显急促。而他,却依旧气息平和、神采奕奕,仿佛不是在激烈地比武,只是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
其二,他的学习能力异乎寻常。不但决不在同一个招式上吃第二次亏,而且总能轻易地模仿对手招式中的精髓,并快速地投入实战——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对手,都是被之前的对手们共同打败的。
其三,他招式复杂而多变——大概因为他总在实战中向不同的人学习。不同于郁然或云君颐自己这类长期淫浸于一门剑法的剑客,他的招式完全没有系统,有些时候,剑招与剑招之间甚至无法流畅地贯通,给人笨拙生涩之感。可也正因如此,他出招节奏紊乱,变招天马行空,很难用常理应对,一旦拘于规范训练产生的惯性,往往被打得措手不及。
在郁然之前,已有两三个大门派的门人信心十足地上前挑战,最终都只得垂头丧气地铩羽而归——直到被逼下擂台的那刻,他们都没有明白,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子,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郁然比他们高明。
一炷香过后,他已完全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
可惜,这于胜利并没有什么益处。在没有合适的应对策略时,充分认识对手的强大,不过是动摇信心、削弱气势而已。
郁然总算是长期苦练、身经百战,无奈之中,仍旧能一板一眼地保持招式不乱。然而,他眉眼间烦闷的郁气,和越来越审慎的出招,都无意中悄悄地泄露出他心中的忐忑:起初,他想要赢得漂亮;一刻之后,他只想速战速决;眼下,他已无力顾及输赢,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尽力维持场面不落下风而已……
“怎么?还没打完?”
其他擂台已陆续结束战斗,人群向这边聚拢过来。
“没呢,打好一阵了,一点眉目都没有,有来有回的。”
“不会吧?那不是郁少吗?连个无名小卒都搞不定?”
查查切切的话音顺着风钻进郁然的耳蜗,逼得他胡乱加快手中的剑。几次飞快地碰撞,随即“哧啦”一声锐响,剑与剑在空中交错而过,拉出一串耀眼的火光。郁然正欲以剑相抵,比拼内力,石磊的剑尖却在空中轻轻一绕,挽出一朵雪白的剑花,避开他防御的剑身,直刺他的喉间!
郁然大骇,连忙向后腾跃,连翻七八个跟斗。
石磊亦步亦趋紧追不舍,手中的剑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黏住郁然身上暴露的要害。
眼看擂台的边线只在三尺之外,再翻退三步,郁然便算是输了。
两步……
一步!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郁然骤然直挺挺地躺倒,屏息、低头,宛若一条滑腻的泥鳅,贴着石磊的腿边“游”了过去。
“不是吧?郁少钻人胯下?”
“钻倒没钻……然而,虽不钻亦不远矣……”
郁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身为“名门弟子”,在公开的擂台上用出这样的伎俩,回去难免要受师父与长辈们责罚;然而若非如此便难逃败局……郁然洁白的门齿用力扣住鲜红的下唇,年轻人特有的好胜与自尊在他胸中翻滚——若是实力许可,他真恨不得手撕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磊。
石磊自然完全感受不到郁然身上的杀气,兀自在擂台边小碎步滑蹭着,滑两步,停一下,又滑两步……
“你干吗?”郁然好容易稍微平复心情,抬头见石磊既不攻,也不防,剑耷拉在手边,自顾自滑步得兴起,没好气地问。
石磊抬头龇牙一笑:“你刚刚这招真不错,我学下来试试。”
——此时,没有什么比这话更能燃起郁然的怒火。
他二话不说,挺剑歪歪扭扭地向石磊斜刺去。
“这算哪门子招式?”
“名门出身,也使这种不成形的剑法?”
看热闹的人们倒彩一片。
看门道的却都立刻屏息凝神。
云君颐更是惊得瞪大了眼:这可是五岳剑派压箱底的看家绝招“五岳归宗”!这一次刺看似是急怒攻心之下贸然之举,大开大阖,实则是计算妥帖的反击,精妙绝伦。路径奇诡难辨,劲势生猛狠辣,一出招便要取人性命,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也难以逃脱……
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云君颐闭上眼,叹了口气。
原本还想与这有趣的小子交交手,现在看来……估计只能给他收尸了……
然而……
“这剑都能接下来?”
“简直绝了!这小子该是本次最大的黑马无疑!”
嘈杂的欢呼声钻进他的耳蜗。
云君颐疑惑地睁开眼,出乎意料的一幕映入他的眼帘:石磊立在擂台正中,毫发无伤;郁然却跌在场外,手中的剑落在一边……
这到底是?
云君颐下意识地把眼睛揉了又揉,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比他更不相信的,是郁然本人——他瘫坐在地上,许久都回不过神。
熟悉江湖掌故的人都知道,对五岳剑派来说,“五岳归宗”决不只是一个剑招,它是轻易不示人、最狠辣的杀招,更是总执剑继承人的证明。只有总执剑认可的下代总执剑候选人,能够学习这个剑招——如今五岳剑派五位执剑中,尚有竹、兰、菊三位未得亲传。
然而,只有总执剑备选的入室弟子们才知道,“五岳归宗”真正的精髓,不是它的出招,而是它的破招,只有确认继承人的那天,前代总执剑才会亲自将破解“五岳归宗”的法门授予下代总执剑。这即是防止门派内叛乱的“底牌”,更是立足江湖的倚仗——这个破招之法中,累积的是一代又一代五岳剑派总执剑的经验与智慧,足以举一反三,以一招应万招。
除了这张专门克制的“底牌”,只有极少数剑法宗师级的大能,能凭自己的底力与经验应对“五岳归宗”。石磊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可能吗?如果不可能?难道他知道“五岳归宗”?
云君颐只恨自己在关键时刻闭上眼,忙侧耳倾听周围的议论:
“这么丑,不会是五岳剑派的招式吧?”
“看着不像。”
“但除了那招,还有什么能破?”
——显然,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问。
但谁都不像郁然这样惊疑不定——他愕然圆睁着眼,望着自己颤抖的剑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疑问像是仲春的杂花中被惊起的雀鸟,纷乱地吱吱喳喳叫着飞过他的脑海。
为什么石磊知道五岳归宗?他是什么人?师父私下收的秘密弟子吗?
——那就难怪他的剑法如此高明,却又显得毫无对战经验。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震惊江湖,为下一届武林大会造势吗?那身为“关门弟子”的我又算什么呢?难道,师父不能亲来,盟主在这个时候让我上场,都是师父授意,让我成为他的垫脚石吗?
郁然越想,越觉得心中寒凉,面色渐渐由羞恼的血红,转为失落的煞白。
围观人群的讥诮,像潮水一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可郁然已听不到。他只是坐着,默默地坐着,双眼遥望着远方,仿佛看到澎湃的江湖,又仿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云君颐心下一紧,飞身上前。
即墨先生事前固然托他让郁然“打点苦战、受点历练、吃吃苦、磨磨锐气”,但恐怕这种程度的失败,对于下代五岳剑派总执剑来说,并不相宜。
虽然从不在郁然面前泄露半分,可即墨凛对这个关门弟子可谓心仪已久、宠爱有加,私下里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好的都堆到他面前——若郁然真有个三长两短,纵然云君颐是现任的武林盟主,恐怕也……
跃到半空,又慌忙落下。
整整十二个擂台,有人输,有人赢,来来去去,从不见有人多言一句。如今若为郁然出面,似乎……
正迟疑间,石磊已走到郁然身旁,俯下身伸出手:“不好意思,下手重了,我没想会……”
“哼!”郁然一扭头,猛地拍开他的手,“嗖”地起身跃出人群。
“这就是大门派风度?”
“面子里子都给他丢尽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喧腾的嘘声,随即,响起“石磊!石磊!”的欢呼,人们热情地将他扛到肩上,抛向空中,一下,又一下……那小子涨红了脸,长手长脚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只得不住地重复“谢谢”、“好了放我下来吧”……
云君颐忧虑地望着郁然隐去的方向,正犹豫是否要追上去软言安抚两句,有尽责的下属前来提示:“盟主,您该应战了。”
擂主们已按擂台结束时间排好队,在盟主专用大擂台边摩拳擦掌。
云君颐默默叹了口气。身为盟主,就是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知道了。”
他整整衣物,提剑上前。
很快,擂主们便一个接一个离场。
——他们本来就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站在队列最后,背着大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的小子。
经过一整轮擂台的锻炼,他看上去比刚来时老练得多,上台行礼的时候,总算能控制自己长得过分的手和脚,不胡乱摇摆,不哆哆嗦嗦,“请指教”三个字,也颇洪亮。然而,很快淹没在人群“石磊!石磊!”的欢呼声中。
“喂喂,就没人给我加个油吗?”云君颐笑眯眯地朗声问。
尴尬的沉默,片刻,人群里才响起稀稀疏疏的几声“盟主……盟主……”
云君颐在心底叹口气,忽然想起莫春,想起她那张几乎固化的笑脸。她总那样笑着,大概因为她永远是“敌人”吧。
“所以,现在是要开始了吗?”石磊问。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沉着,但剑尖轻微的颤抖出卖了他。
云君颐点点头,放下自己的剑:“我也和你用一样的剑,能卖我一把吗?”
“好。”石磊抽出一把,扔过去。
云君颐抽出来,在空中挥了两下试试手感:“请。”
“你就是武林盟主?”石磊不动,冷愣愣地问。
“是。”
“如果我赢了,你能跟我回家吗?”
“……啊?”
“去告诉我爹,我赢了武林盟主,是块习武的料子。”
“这样啊……”云君颐难以察觉地偷偷松了口气,“好啊。那么,如果我赢了,你能诚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诚实地回答问题。”石磊认真地说。
“这很好。”云君颐笑着点头,拉开架势,“那么,我攻过来了。”
话音刚落,他已飞到半空,如一只发现猎物的苍鹰,向着石磊猛扑而下,速度快得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那一点闪亮剑尖仿佛尖锐的喙,直逼石磊脆弱的胸腔。
石磊大惊失色,连忙举剑格挡,只听“咣”地脆响,云君颐的剑尖堪堪点在石磊架在胸前的剑脊上!
这剑的力道惊人,石磊被击得身躯一震,连忙咬牙扎稳下盘,只听“哧啦”一声,地上便拖出两道后退的青线——恰恰停在擂台的边线旁!
云君颐的剑被压得微微弯起,犹如极北之境长夜里划过天边的亮弧,劣质的剑身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发出“嘎吱嘎吱”代表裂纹的轻响——云君颐手腕一抖,借力再次弹上半空,石磊还来不及喘息,第二波攻势已又坠到面前!
这一次,云君颐却没有得手。
石磊果然从不在同一个招式上跌倒两次。他一翻腕,举剑直迎上前。剑与剑在空中撞击出刺耳的声响,伴随着更清晰的裂痕声……
“盟主的剑……”
“快断了。他大抵没用过这么差的剑吧。”
“呵,胜负已分。”
舆论很快就有了主流风向,“石磊!石磊!”的欢呼又有节奏地响起——无论什么年代,无名杂鱼横空出世干翻大人物,总是最受普罗大众喜爱的戏码。
石磊的眼睛里亮晶晶地闪出希望的光。
脚步轻快起来,手中的剑更是一招快似一招,眼看就要绞上云君颐的剑。
“啪”的一声脆响在擂台顶上炸开。
“赢了!”
“第一个!”
围观人群沸腾起来。
“不……等等!”
断裂的并不是云君颐的剑,而是石磊的!从刚刚被云君颐点住的地方整整齐齐地断成两截!
谁都没有想到。连石磊自己都没有。
直到断剑的裂片在地面上击出“叮当”的脆响,他依旧保持着进攻的姿态,脸上带着临近胜利的雀跃笑容……
只容眨一下眼的刹那。
云君颐的剑已递到石磊胸口。
石磊慌忙后跳——
“嘶啦”!布料撕裂,胸口上多出一条浅浅的血痕。
云君颐手腕一抖,紧追不舍,可剑方进到一半,竟也“咔嚓”、“咔嚓”几声,断成三截……石磊的眼立刻亮起来!提防着云君颐握剑的右手,飞快地攻上去!
观众们紧张地屏住呼吸!
场上一片肃杀的寂静,气氛焦灼得像是拉满的弓弦。
间不容发的瞬间,已来不及换剑,只得以断剑相搏,谁会赢?谁会输?
该是石磊。
他的剑略长一寸,而云君颐的剑只剩下不及小拇指长的一小截,别说进攻,连招架都很难……
然而……
等等!
石磊的身形,像极北之地深冬户外落下的一颗水滴,骤然凝固。他的颈侧抵着云君颐的左手,食指与中指指尖,夹着半截剑锋。
“盟主好剑法,好轻功,好计谋。”石磊“啪嗒”一声丢开手中的剑柄,夸张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云君颐被他逗得眯起眼抿了抿嘴,也扔下手中的残剑,拱手行礼:“承让承让。”
“我没有让,”石磊一本正经地反驳,随即学着云君颐的动作拱手,“该是我说‘承让。若不是您故意没看到,我早该算是输了。”说着,他指了指擂台边线:边线外,有一个清晰的脚印——他被推到边线后,为发力,不得不踩了出去。
云君颐宽容地一笑。
这该感谢郁然。若不是有他试水,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托大。
“那么,”石磊拽过自己装剑的大口袋,从里面扯出一根长布条,一面包扎胸前的裂口,一面说,“您现在可以问问题了。问几个都可以,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君颐一愣,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所想问的,无非是石磊的门派出身。
从观战的情况来看,石磊最少掌握六个顶级世家门派密不外传的武功心法,而且颇能彼此融会,虽偶有滞节,但胜在出其不意。
然而,交手之后却发现,石磊的剑法鲜有“传授”的痕迹——通常,同一套武功,由不同的师父传授,便会带上不同的师承特色,非但剑法,拳脚、轻功,莫不如此。可石磊的武功,却一板一眼,规整得像是……像是剑谱本身……
“少侠剑法博采众长,”迟疑片刻,云君颐斟酌词句,委婉地问,“不知从哪里习得?师父是哪位高人?”
“在家自学。”石磊飞快地回答,“没有师父。”
云君颐的眉间骤然凑紧。
不等他开口追问,石磊已从那深不可测的大口袋里掏出几本书递过去:“就是看这些自学的。”
书挺旧,但被保护得很好。虽然因为翻得多,有点起毛,但既没有拖页,也没有卷边。
云君颐定睛一看:最上面是一本《楚门快剑——就算不成侠客,也能留着剁肉》,下面还有《五岳剑派——以一招破万招的秘密》、《丐帮秘笈——从零开始学打狗》等等,封面用的都是黄油纸,固然统一地显得“是一套书”的样子,然而脆生生的,廉价得很,和不走寻常路的标题相得益彰,赤裸裸地散发着“坑蒙拐骗”的气息。
“是这套啊!我也买了!”
“一本才五个铜板,还买四送一呢!”
观众的议论跳进云君颐的耳中。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市面上,这样的所谓“武学秘笈”比比皆是,连最偏远的乡下最惨淡的书摊上也能找出几本,流行程度比得上春宫,制作粗糙程度和内容的“想象力”也与春宫不相上下,只能骗骗做着江湖梦、想要以暴制暴一朝翻盘的底层愚众拢点快钱,想要按这种东西练出一身好武艺,无异于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就这些。”云君颐干巴巴地问。这是一个不带疑问语气的问句。
“骗人的吧?”
“这种书不都是圈钱的吗?”
群众显然与云君颐一样,感到智商与常识受到了挑战。
“还有两本,都是讲拳法的,我不太喜欢,没带着。”石磊说着,热切地上前两步,翻开五岳剑派的那本,“盟主大人,您不要以貌取书。虽然包装不好看,但是内容很讲究,不但用词浅显明白不虚绕,每一动作还有配图分解,上手很容易——啊,如果是完全的新手,这套书还有一本专门的初学者教程,没有拜过师的自学者也可以看看,可以纠正很多错误观念,打好根基……”
云君颐头大如斗。
从人群的流向看,他劳神费力策划大庆典,难免要为书商做件嫁衣了。
——真是糟透了。
然而这竟已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看着眼前翻动的书页,云君颐的心一阵发凉:从他对各门派的了解来看,这书的内容很有可能的确是靠谱的……
“有教云家剑法的吗?”云君颐定了定神问。如果是自家剑法,只需一眼,他就能看出真伪。
“没有。”石磊耸肩,遗憾地摇头。
“什么?”
“这套书,唯独没有云家剑法呢。”
唯独,没有,云家剑法。
像一粒小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在人群中漾起微妙的波澜——原本正缓缓散去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
“独没有云家的,这是为什么?”
“该不会是这姓石的小子有意栽赃盟主吧?”
“我看不是,方才,他与盟主打时,反应明显比之前慢上许多。他应该是当真没见过云家剑吧。”
“那么,看来,盟主他……”
议论夹裹着质疑,像早春的野草,从地底冒出头来,疯狂滋长。
——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了。
云君颐的心一下沉到底。
而一高一矮两个细小的身影,正逆着人群,笑着向场外避去。
三
侠都多处书店爆满,发生两起踩踏事故。五岳剑派“总执剑继承人”受辱,现任总执剑即墨凛表示强烈不满。
执印人纷纷质疑“石磊”是云君颐为提高声望安插的内线。
而更多人则认为,云君颐正是此次“大规模秘笈泄露”事件的幕后主使。整个“周年庆典擂台”和一枝独秀的“石磊”,都是他为扩大影响,增加贩书收入的铺垫。
所有人的所有话,暴风骤雨般连成气势汹汹的密阵,云君颐简直不知道自己怎样从这舆论的风口浪尖中逃脱。
回过神来时,他正匆匆地向自家的藏书阁赶去。
“您从五六岁起就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不说通古博今,也算阅历深、见闻广……”
“如今是江湖第一人,算不上权倾天下,也颇可称手眼通天……”
“若要做这样的大事,定不会如此纰漏百出。”
“然而,此事在江湖中影响巨大,各大门派人人自危,若不能迅速查清,捉拿幕后真凶,恐怕……”
“武林盟建立至今,在任期内被换掉的盟主只有二人……”
“……不要成为被‘弹劾的第三人。”
——持印人们的话语在他脑中盘旋,像一条条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他全身上下热辣辣地疼,不得不咬牙加快脚步。
“善为治世臣,难做乱世君。”
私下里,许多久经历练的老江湖,都这样评论云君颐。人们总说,若倒退二十年,甚或十年,他都将是一个为整个武林称道的好盟主。
可惜的是,他生在大变乱的前夜,在层出不穷的意外中,在纷繁复杂的乱象间。在这样的时代里,传统的“武林盟主必备素质”,云君颐身上原本出众的闪光点——性情和善,处事公允,擅长协调和处理复杂的利益与人际关系……都蒙上尘灰;而那些素来为人诟病的“奇淫巧计”——比如阴谋的布局与破解,比如抽丝剥茧地寻找真相,格外地重要起来。
于后者,云君颐这样长期在家族温室中成长的公子哥,自然不能。
当下,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其他大门派秘笈都已被盗,那么下一个必然要轮到云家。只要在云家藏书阁中守株待兔,窃贼必定自投罗网。
他调集最信任的下属,亲自排兵布阵、带队蹲守,把云家的藏书阁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围,就是三天。
三天来,他藏身于藏书阁不为人所知的隔板间,被积年尘灰包裹着,与蜘蛛网、蝙蝠、蛇、鼠、蟑螂为伍,吃的是自带的冷饭团,睡的是肮脏的硬木板,为少上厕所,连水也不敢多喝……直把个温润如玉的英俊少年,折腾得乌面鹄形、灰头土脸——纵然一向自觉在同辈中颇能吃苦的云君颐,也有些遭不住。
而等待的窃贼,却没有像期待中那样出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三天下午,云君颐再也熬不住,匆匆地将现场的指挥权交给亲信的下属,迫不及待地溜去觅食,见到第一家食铺就一头扎了进去——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惨淡的一幕。
“盟主大人,您该不会打算在藏书阁的隔板里,等到贼出现吧?”饭未吃完,有人在云君颐面前坐下,将手中端着的酒菜放在云君颐的桌上,开口道,“恕在下直言,这样恐怕……并不太可能有效……”来人有昆虫触角一样灵活的手指,和长得不知怎么折叠才能在矮桌板凳边合理放置的手脚,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石……磊?”云君颐一愣,“你……”半卷面条还塞在他的嘴里,说话并不利索,但手却已经利落地滑到腰间的佩剑上——为免打草惊蛇,他全程小心谨慎,甚至破天荒地用上影武者,在人前做出“武林盟主顶着流言蜚语完成擂台,并正常履行日常义务”的假象……石磊怎么……
“别别别别动手,”石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在下没有恶意……”
云君颐不答话,缓慢而机械地咀嚼着,不动声色地望着石磊,活像一只缓缓弓起背脊的猫。
“真的,”石磊的话语越来越急,声音却越来越小,“我只是想着,如果能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帮点忙,说不定能让您跟我回家见见我爹……”
云君颐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您可以放心,除我以外,应该没人识破影武者的伪装。”石磊观察着云君颐的面色,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
“那你是如何识破的?”云君颐追问。
“这个嘛……虽然我的武艺不一定高明,但跟踪反跟踪,调查反调查之类的事,却是行家里手,算家学渊源吧……”石磊犹豫着挠了挠头,“我爹叫石岩……就是当朝刑部尚书的那个石岩。”
“啊?”纵然云君颐从小受到严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训练,嘴里的面条渣滓还是不免喷在桌上。
“真的,”生怕云君颐不信,石磊飞快地往怀中一掏,“你看,这是尚书府令牌;还有,这是昨天的《邸报》,上面有我爹的画像——我和我爹长超像的。”
一时间,石磊花钱时的随性大方,性格的过分天真,生疏的江湖礼节,还有大张旗鼓的横空出世,似乎都有了答案。
“参加武林大会,是令尊大人的意思?”云君颐的声音不疾不徐,脸上的线条却僵硬冷肃起来。
江湖与朝堂,看上去是两条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行线。然而,掌控江湖,永远是朝堂上不变的主题;相对的,武林盟也总在明里暗里对抗着贪得无厌的朝廷……
“‘武林中出个天才少年是一回事。”云君颐冷冷地说,“‘尚书公子渗入武林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可能,”石磊沮丧地摸摸鼻子,“若不是他连剑都不让我碰,我何至于到参加擂台当日,才开始用真剑?”
云君颐不置可否,审慎的目光缓缓移过石磊的面部,一寸细微的变化也不放过。
“真的,”石磊直视云君颐的目光,摊开手,“怎么说我也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尚书也,一品官哦!若真想大举接管武林,何必穿着布衣拿着破剑灰头土脸地来?”
“伪装,低调渗透!”云君颐答以肯定语气的问句。
石磊认真地看着云君颐的眼睛:“真有此意,我何必自报家门?”
“是呢,”云君颐的眉毛错开呈“﹁_﹂”状,“你不但自报家门,还三番两次邀我去尚书府见令尊……”
“我爹说,”石磊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如果我能让武林盟主亲口表示,我合适习武,就正式允许我……”
“又是反抗父母的青春期。”云君颐的眉梢一挑,“自楚盟主开了个头,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了。”
话音很小——不过是泄露心声的自言自语。
石磊却因此激动得跳起来:“是的,就是楚盟主!楚探花!我就是这样和我爹说的!‘世代习武的莽夫都能考探花,我为什么……啊,抱歉。”见云君颐的脸色不对,石磊尴尬一笑,挠了挠头,“大概就是这样。”
“你的确是习武的天才。”云君颐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像流星闪过天际,石磊的脸庞陡然一亮,“待手上这些事务处理完,我自会亲至府上,向令尊说明。时间不早,恕我先行一步。”说着,就要起身付账。
却被石磊一把抓住:“不,您必须带上我。”
云君颐的眉间笼上一片阴影。
像生怕他不生气,石磊立刻加上一句:“我无意冒犯,但您处理案件的手法太生涩,大抵一辈子也……那个……”看云君颐的面色骤变,石磊忙转变话锋,“据我所知,‘五岳归宗是由五岳剑派的总执剑,直接传授给下一任总执剑的——以往从未有过文字图像记录,这套书中是第一次!泄露的很有可能根本不是整理成册的秘笈,所以,在藏书阁蹲守没有意义!”
云君颐眉梢一抖。
“这是武林盟内部的事,你……”迟疑片刻,云君颐开口。他的语气在犹豫中阴晴不定——他的表情却已经倒向被说服的一边。
“我有刑部的线人嘛。”石磊挠着脑袋上已经被抓得像杂草一样的头发,“我的确也不能保证刑部不会插手。就算保证,老爹也不一定买账,不过,调查中,有刑部的卧底,内部流通的线索,进不去的地方过不去的关卡什么的,我多少可以刷脸通融……”
“不够好。”云君颐拔腿就走。
石磊像一只巨大的金毛犬般飞扑上去抱住云君颐的腿:“我会全程跟进,一定帮您找到幕后黑手,为此甘愿动用刑部一切资源,就算背着我爹,给我爹戴上以权谋私的黑帽也在所不惜……”
“如此一来,在下不得不更加怀疑你的动机……”云君颐一面说,一面用力妄图把腿拔出来。
“……我自己对此大有兴致……不对,我宁愿和我爹断绝关系……不对,我……”
“你还真是,”云君颐停住脚步,蹲下身,“完全不会说谎呢。”
石磊“咕嘟”地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我的钱花完了一分不剩了您如果不带上我,我……”心虚地瞥一眼小店老板,压低声线,“就只好施展高妙的轻功了。”
“别,会死的。”
“咦?”
云君颐重新在瘸了腿的小矮桌前坐下。
石磊却坐不住了。
“什么?这老板轻功能和盟主您不相上下?她只是个跛脚大妈……这江湖果然步步杀机深不可测。
“什么?这酒肆是你家的耳目?啊我知道你认识老板,但随便一个路边就有内线产业……江湖大世家的根基,可与刑部一较高低呢!
“什么?”最后这次声音最大,“不能直接把知道‘五岳归宗的人直接抓起来审问?”石磊的眼睛瞪得溜圆,“为什么?这是最直接最快的方法了!”
“因为五岳剑派即墨掌门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云君颐一本正经地回答,“而郁然……”
“可你是武林盟主哎!”石磊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令尊也不能在刑部为所欲为吧?”
“他只是个尚书。”石磊耸肩,“上面还有丞相,再上面还有皇帝,一不小心,咔嚓……”手在脖子上一抹,“人头落地。”
“江湖中亦颇多掣肘,需瞻前顾后……”
石磊迟疑片刻,双眼忽然闪烁出期待与幻想的光:“那我们于暗处设下圈套,攻其不备,暴打一顿逼其招供……”
“打不过。”
“那你当什么盟主哟?盟主不是打架最厉害的那个吗?”
“我当然比他强上一点点,但加上你这个累赘……”
“我可以的!”石磊跳起来就要向外跃。
“坐下!”云君颐猛地把他摁在地上,“江湖,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石磊坐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嘴里满是劣质烈酒的呛辣味。这酒馆是江湖传奇世家的产业。有个轻功绝高,存在感却低得像空气的老板娘。一切,都和梦中的江湖一样。然而,为什么胸腔中会有碎裂的声音呢……
“到头来,”石磊叹口气,“江湖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到哪里都不会有不同。”
“说好的快意恩仇呢?”石磊的长手长脚不甘心地胡乱在地上踢打着,“想玩弄心机玩权谋,为什么不去当官?”
“不知道呢,”云君颐耸肩,“因为家族传统?”
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像是给了石磊极大的冲击,他直直愣了两三秒,才悠悠地说:“我还以为,只有达官贵人家的纨绔子弟才这么按部就班、子承父业……”
云君颐微微提起嘴角,不以为忤:“我说过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江湖中也论资排辈?也搞裙带关系?”
“多半都是有的。”
“那么,”石磊静静地望着云君颐的眼睛,“一定也有希望上位却被长辈打压的少年、怀才不遇的中年,和熬了一辈子却被后辈抢了果实的老年吧。”
“江湖比朝堂更难出头。”云君颐倒不避讳,“这样的人,比你想象的多。”
“这,难道不是他们联合起来,针对一帆风顺的年轻盟主,进行报复吗?”石磊一面问,一面从随身那个仿佛直通另外一个世界的巨大口袋里,先掏出一张油布,在地上垫好,又掏出高高的一摞书,一本本摆开,满满地铺了一地,“这其中,唯独没有云家剑法,要我说,目的很明确:为了搞臭你。”
“不太可能。”云君颐摇头。
“盟主对自己的人望很自信嘛。”
“在下可不敢这样自夸,”云君颐忙摆手,“只是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哦?”
“江湖险恶。一个门派的武学,是门派中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公开自己门派的招式秘笈,相当于暴露自己的死穴——这不是荣耀的问题,是生死存亡的问题。没有人,会拿自己门派的武功,进行这样杀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愚蠢‘报复。”云君颐断言。
“若是以武功进行交换呢?”石磊随手拿起一本秘笈,递给云君颐演示道,“你把你的武功教给我,我也传授给你一门新武功做回报……”
“更不可能。”云君颐苦笑着摇头,“我说你是天才,并不是恭维。这个江湖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能学习一种武功——还不一定学得明白。其他门派的秘笈,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学习的资料。”
“这样啊,”石磊似懂非懂,如坠五云之中,“那么,为什么会引起抢购?”
“为了破招。”云君颐的表情凝重起来,“原本有十成的功力,在招式被破的情况下,能用出四五成就不错——也就是说,所有秘笈被公开的门派,现在几乎都像是被砍断手脚般元气大伤,像五岳剑派这样,连祖传家底都泄露出来的,简直如婴儿般脆弱。而这些大世家、大门派,没有哪个不是背负着仇恨和血债的……”
“那……”石磊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为什么还没有爆发大血案呢?”
“因为我。”
“哎?”
“这套书中,唯独没有云家的剑谱。”云君颐又扯起一丝苦笑,“云家便被默认是这事的幕后黑手。其他人自然明哲保身,不愿在大势力的倾轧之间,做我云家的马前卒咯。”他略一顿,长叹一口气,“若我真有这样大的手笔就好了。若这事真只是为了给我抹黑就好了。”
“难怪连追盗潜光匿曜,不敢大张旗鼓……然而,等等,这也就是说,有人想引起大厮杀,借机端掉整个武林?”石磊挠挠头,“我毕竟是外人,这样的事和我说真的好吗?”
“没关系,”云君颐的眉目柔和下来,“已经摸过你的底,你是清白的。”
“诶?”
“没有人会单凭两句话介绍就对别人掏心掏肺——何况你还是刑部尚书的公子。”
“你都知道?”石磊的大眼睛瞪成两盏小灯笼。
“在你调查我的时候,我也正调查你呢。”
“那你刚刚还……”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云君颐看着石磊抽搐的面颊,觉得自己这两年,真是变坏了不少,见石磊一脸生无可恋,便伸手拍拍他的肩,“石公子,也不会想和只会拖后腿的蠢货合作吧?”
“所以,一开始,盟主想与我合作?”石磊追问。
“为解决此事,哪怕背负‘出卖江湖的骂名,与刑部合作,我亦在所不惜。”云君颐巧妙地避开了正面回答,“情势紧急,若不能在云家秘笈被偷之前,将幕后黑手捉拿归案,恐怕……”
“这一点,盟主恐怕要失望了。”石磊打断他的话,“云家的秘笈,大抵决不会被偷了。”
“为什么?”
“因为这套书出版的顺序,是有内在逻辑的:先是基础,继而是流行的剑、掌、拳、棍,接着是各类奇门兵器,最后是大门派、知名世家——也就是说,在书籍问世之前,出版方已经完成了全部资料收集工作。”说着,他举起最左边的《基础——传世大侠需要知道的三十件事》,指着背后的出版时间,“最少在半年前。”
“那么早?”
石磊点头,接着说道:“另外,最后一本出版是在上个月。那之后,都没有新刊了——也就是说,出版方没有存货,也并没有再找‘新货。”
场面陷入难言的尴尬。
一方面,“半年前完成资料收集”,说明从自己上任那天起,心怀不轨者便可能已在“暗渡陈仓”——而作为武林盟主,云君颐却全然没有发现。
另一方面,云家不会被偷,意味着,云君颐之前的蹲守,以及云家藏书阁里的一切布置都是徒劳。
“呃,”石磊挠着头打破这窒息般的安静,“这条行不通,还有别的线索嘛。比如说……”他拎着一张书页晃了晃,“这张纸。”
“纸?”
“看上去就是一张最普通的纸,微黄、软、有点透光,这样的纸通常很容易起毛、皴破。”石磊把书页翻出“啪啪”的响声,“可这本书,我少说翻了不下一万次,却只是‘显得有些陈旧而已呢。另外……”他“哗啦”一声,把手中的半杯残酒泼在书上,拽起书页来抖了抖,再翻开,“看,一点晕痕都没有,印墨防水——这样特殊的纸和墨,应该可以追查……盟主?”
石磊话未说完,云君颐已向外跃去。
石磊手忙脚乱地把一地的书塞进包里:“盟主!等等我!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
“这是‘玄墨,”云君颐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专供武林盟主使用,外人接触不到。”
“诶!”石磊大惊失色,“怎么可……”
“那种纯正的黑色,还有光线下荧紫色的光泽,我不会认错。”云君颐断言,“除我之外,现今江湖中只有两个人有:一是我的前任楚弃文——武林大会后被楚家软禁,面壁思过;二是他的前任、五岳剑派的总执剑即墨凛。”
“五岳剑派?就是那……”
“对,”云君颐点点头,“就是那个,被你用‘从书上看来的本门压箱底秘笈打败的门派。我其实一早就奇怪,‘五岳归宗的破招法,当今世上,除即墨先生外,并没有第二人知道;再者,除他之外,江湖中也鲜有别人,能在我的眼皮之下,如此不动声色地大动干戈。”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只有问他本人才知道了。”
“可是……”两人又飞出几丈远,石磊猛地想起什么,气喘吁吁地开口,“你方才不是说,不一定打得过?”
“事到如今,”云君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无论如何都得打得过了。”
四
只要有哪怕一丝其他可能性,云君颐也决不愿意,把江湖内部最深处的争端暴露在刑部尚书的公子面前。
如若不是实在情非得已,他也决不想要对即墨先生亮剑。
——然而,世事总是这样让人无奈。
足尖踏进即墨凛的房间,云君颐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莫春出现起,他的“盟主历程”就充满波折,总是令他心力交瘁,评价还三番两次屡创新低——而眼下这个动作,无疑又在武林史上,给自己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差评。
即墨先生正坐在房中。
背对着他。
墨黑的长发散开来,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颈项处分成两湾,汇入肩脖柔韧的线条里——那颈与肩,在黛色的发丝衬托下,白得像是极北之境常年不融的雪。
他就这样曲着脊,低着头,坍着肩膀,细长的颈似乎无限地向前延伸,宛若一只垂头丧气的鹤。
云君颐心中一紧,不由停下脚步。
懂事起,即墨先生就在他的前方——在整个武林的前方——他留给所有人的,几乎总只有一个背影。那背影总是挺得笔直,孤独而高傲。云君颐自以为对它足够熟悉。没想到,它也能变成这个样子。
“即墨先生。”云君颐小心翼翼地开口叫道,仿佛生怕声音一大,面前这个稀薄的影子便破碎了。
“你来了。”即墨凛回过头。他的脸与他的脖颈一样苍白,“不是我。”
“啊?”
“我讨厌楚弃文,也讨厌你。一切和我争夺武林的人我都讨厌——郁然也不例外。你们有什么本事呢?不过年轻而已。我的剑法比任何人都要高妙,却还是扛不过老。”即墨凛悠悠地开口,“我喜欢给每一任盟主添堵。喜欢看小辈们超不过我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也并不否认,为此曾学习过许多冷僻技巧,练过很多偏门功夫。但这次,并不是我。”
云君颐沉吟,不置可否。
“你不信?那便试试。”即墨凛说着,抬手拢起长发,话音未落,他身侧那柄陪伴他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的“丹羽”,已低吟着出鞘。
七尺剑锋,连着盈盈的寒光,让室内陡然逼仄起来。
云君颐闪身避过,回手抽出自己佩剑“嘲风”迎上去。锋刃与锋刃在空中交错而过,发出“铮——”的清响。
即墨凛剑梢一抖,丹羽剑锋上特有的淡红色光立刻布满整个房间。后招宛若涨潮时的浪花,一波推着一波,延绵不绝。
云君颐不得不连连闪身。
他背后是门。退出门外,就有无数寰转的余地。可他双腿像是扎了根,一步不退。
“你也变了。”即墨凛的剑逼到云君颐胸前,云君颐抬手一格,刺耳的锐响震得窗纸簌簌直颤。
云君颐知道这话的意思:他是有名的性格温吞,未虑胜先虑败。他那闻名江湖、冠绝天下的轻功,不过是长期谨守“保命第一,进攻第二”这一原则的必然结果。
“今时不同往日。”云君颐咬着牙,硬生生翻过手腕,把即墨凛的剑压下去,“我已是武林盟主。”这并不是后辈对前辈的讨教,而是两代盟主之间的对决。
云君颐是第一次这样不给自己留退路地用剑。剑势不受控制地狂野起来。剑锋裹挟着剑气,疯一般左冲右突,招式几乎收不住……剑尖所到之处,割裂他长久的压抑。“备受期待的世家后人”、“江湖颠簸中擅长制衡的武林盟主”……一个个令他窒息的面具剥落下来,露出老好人面皮下厌倦疲惫的真实。
“我也很讨厌你呢,即墨先生。”这话一出口,云君颐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夹在剑锋相击的“叮当”声中,清晰得有些失真。
“哦?”即墨凛眉梢一挑,顿时险招迭出,剑势失去最后一丝矜持的优雅,变得老辣而凶狠。
这一次,云君颐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也迎着他的剑:“我讨厌你装模作样的清高姿态,讨厌你话中有话的揶揄,讨厌你无处不在的指手画脚!明明我才是武林盟主,不过因为你的年纪资历,敬你三分,你却得寸进尺!”
即墨凛细长的眉毛骤然倒竖起来:“黄口小儿,倒敢口出狂言。”手中的“丹羽”愤愤然吐出蛇信般的红焰。
“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这样的垂垂老朽,早该和同辈一起退休回家带孩子了!”云君颐难得这样刻薄,口齿算不上机敏,手上的“嘲风”倒格外地利落起来。
云家的剑法速度不如楚家快,变招不如五岳剑派多,在江湖中却最受欢迎,外姓子弟源源不绝——因为云家的剑法最为“实用”。用更加直白的话来说,就是以杀伤力见长。以往,因为云君颐自身的性格,总是点到为止,很难发挥出其中杀伐果决的威力——连“嘲风”都一并变成“温暖的和风”。
而今天,那锐利的剑刃宛若苍鹰的喙,牢牢地衔住“丹羽”的七寸。
不过片刻,已转守为攻!
室内的空间狭小。
两人的招式却并不因此收敛,相反,火烧火燎的话语磨砺了双方本已紧绷的神经,唇枪舌剑中,礼仪和年资的节制一点点地消融,双方的招式开始变得原始、热烈、大开大阖,坦率而放浪。
剑气至处,窗纸、家具、茶器,纷纷摧枯拉朽般,化作深秋飘落枝头的黄叶……
招式越来越急。
两人的脚步也愈发快起来。
彼此间你来我往的挑衅越来越稀疏,代之以愈加急促的金属相击声,和渐渐变得急促和粗重的喘息……
此时,若有人经过,一定不相信,这脚步杂乱,呼吸沉重的房间中,是江湖中两大高手正在对决……
云君颐从未试过,这样赌上生命般不顾后果地与人兵刃相向。犹如穿越炎热的陌生的原始丛林,每一片树叶之后,仿佛都隐藏着凶险的兽。为了生存,不得不将身体的一切感官,都极限地调动起来,让每一个毛孔中的汗毛,都能根据气流的变化侦测危险……
云君颐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却又格外清晰。剑成为肢体的延伸,生长在他的手掌间,根一直扎进他的身体深处。
他任由那根系牵引着身体,向后倒退——直至退无可退,然后猛地吸气,骤然前刺!剑气像一颗流星直坠向即墨凛的胸膛!
“蔽日干云”——云家剑法中最知名的杀招。
即墨凛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左手捻着剑诀,微微侧过身。
直到云君颐的“嘲风”划开他前胸的皮肤,他才抬起“丹羽”,架住嘲风的剑身,反手一绞。
“嗡——”的震颤在房中回响,两人各退三步,耳边尽是如涨潮的浪涛般延绵不绝的轰鸣……
片刻,云君颐回过神来,只觉虎口处微微发疼——他顾不上包扎流血的手,皱起眉,犹疑着问:“这一招,是……五岳归宗的破招之法?”
即墨凛微微点头。他倚着墙,像一只跳完最后舞曲的天鹅那样虚弱而惨白,血从他的胸前、虎口,以及身上无数细碎的小伤口里渗出来,在洁白的衣襟上,洒开一片刺眼的红梅。
云君颐皱起眉。
随即明白了即墨凛那句“不信,便试试”的意思了。
那日,石磊在擂台上点破郁然时所用的招式,虽然看上去与即墨凛这真正的“五岳归宗”有几分相似,但本质却有天壤之别——石磊用的是“化”劲,将对手的剑力卸去,以柔克刚;即墨凛的却是“冲”劲,直击对手最强横的招式,以暴易暴。
“您的意思……”云君颐斟酌着用词,“石磊用的并不是‘五岳归宗?”
“他该是半路出家,底力虚浮。”即墨凛点头,“想要从郁然这样从小摔打的练家子手中取胜,许多时候,难免需要借力打力、以弱搏长。在下不敢自夸五岳剑派内功独步武林,然而每个弟子自小都艰苦训练,根基是扎实的,不需要取这样的巧。”他冷哼一声,“‘五岳归宗也不是那么轻浮没用的招数。”
云君颐被说服了:郁然年纪轻,心气高,实战经验却太少。稍有意外,不能变通,便容易动摇。加上在人群面前情绪难以自制,才让石磊有了可乘之机——现在想来,石磊那样的“五岳归宗”,在他自己手上,真未必能讨得多少便宜。
“既然如此,”云君颐对即墨凛深深一躬,便转身,“打扰前辈了。时不我待,晚辈还要去查清……”剑入鞘,他又是那个温吞、和善、彬彬有礼的“后辈盟主”。
“等等。”即墨凛叫住他,“回来。”
云君颐没法违抗这样的命令。
老老实实地回过头来:方才一片狼藉的废墟一扫而空,室内和新装修过那样整洁干净,房中摆上软席,席上有三张蒲团,蒲团边是一张小几,几上一柄琉璃壶,已沏上嫩绿的新茶,茶芽根根直竖,飘散着温热的香……
即墨凛本人换了套全新的衣,一头乌发整齐地拢在脑后,甚至簪上了一支碧玉精雕鹤头簪。
如果不是窗口那边几张破损的窗纸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墙上还留着些明显的剑痕,云君颐几乎要怀疑,刚刚那场恶战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辈,”云君颐为难,“眼下时间紧急,多留一刻,这江湖便多一分凶险,这茶,还是等……”
“坐下。”即墨凛命令道,“叫外面树上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子,也进来。”
——当年“惊才绝艳名震寰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即墨盟主积威尚在。
云君颐像个小孩子似的在蒲团上缚手缚脚地坐好。石磊也乖乖地从树梢上蹭下来。
房间里俨然成了个私塾。
云君颐总觉得应该适时展现一下自己身为现任武林盟主的威严——却不知道何时才合适。
“看在你接我一剑的份上,我才与你说这些,”即墨凛扬起的下巴弧度傲慢极了,“你们这样愣头愣脑地四处撞,岂能不碰壁?”他不屑地挑着眉,“谋定而后动方是正道。这就是……”他眼波横斜,瞥一眼石磊——后者正摆弄着自己的长手长脚,妄图在蒲团上得体地坐好,却并不成功,“刑部尚书家的小子?”
“嘿,前辈好,”石磊连忙站起来,“我叫石磊。”笑得非常谄媚。
“是你指点云君颐来找我的?”即墨凛问。
石磊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因为印这书的墨,是玄墨。”即墨凛又问。
云君颐和石磊都低垂了头:“是。”
即墨凛像看两只未进化完全的单细胞生物一般看着他们,左一眼,右一眼:“你老爹还挺机灵,怎么生这么个二愣儿子。”话是对石磊说的。
即墨先生与刑部尚书有什么瓜葛?云君颐与石磊一百个想问。然而他们敢开口吗?并不敢。只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欲言又止。
“可玄墨并不只我有,为什么单找我?”不等他们开口,即墨凛追问,“譬如,楚弃文眼下正被楚家软禁,楚家岂非人人都能借他之名弄到玄墨?再者,你身边也并非没有代笔的文书。”
这下,被问的两人更张口结舌——原本看上去一环扣一环的严密推理,在即墨凛的质问下,变得破绽百出。石磊戳戳云君颐,云君颐捅捅石磊,像两个在老师面前犯了错的孩子,谁都不敢先说话。
“再者,”即墨凛不紧不慢地啜一口茶,“这玄墨是供墨。当今圣上的私人文书,用的也是它。如此一来,能接触到它的人,就更多了。”
“诶?”
“当真?”
云君颐和石磊面面相觑。
即墨凛细眉一挑:“你们一个是现任武林盟主,一个是刑部尚书家的公子,这样的常识竟一点不知道?”
两人刚刚抬起的头,立刻又重新耷拉下去——垂得更低了。
“不过,”即墨凛的脸色稍霁,“来找我也好。你若不来,我便要上门去了。”他一顿,长叹一声,“你总还算老实,不像我那劣徒……”
“来找我?为什么?还有……您说郁然?他怎么了?”云君颐回过神来,一口气把问题都倒了出来。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武林盟被毁。”即墨凛不满地抱怨着,“楚弃文除了武艺没有哪一点像样,武林盟在他手上被作成个满是漏洞的筛子,而你又是个傻白甜——怎么,不服气?”
石磊窃笑,云君颐鼓腮不语。
“要我说,”即墨凛大概觉得他们的表情都有趣,不由笑起来,“你们这一代里,只有楚家的天一最合适当盟主——让楚弃文三招,也是给他儿子面子——没想到,竟是个姑娘,我真是走眼啊……”他抬手揉了揉额间,“我这辈子,就败在‘识人上。收几个徒弟,个顶个不像话,临到头以为有个好的,却不想……”
云君颐这才想起来:“郁然他究竟……”
“你自己问吧。”
即墨凛说着抬起手,云君颐只觉得足下一凉:地上的席子已被抽走,露出透明的琉璃地面。地面之下,是个幽森的监牢,监牢内用锁链锁着三个人——五岳剑派“五执剑”中的松、梅二位,和郁然——都是即墨凛的亲传弟子。
三人中,只有郁然既未带眼罩,也没有耳塞和口衔木。
“这?”云君颐与石磊面面相觑。
“吱呀”一声,一块玻璃的砖向旁边移开,地面上露出一个方形的空洞——监牢里可以听到房间中的声音了。
松、梅两位的眼和耳被完全封闭,没有察觉。
只有郁然“嗖”地抬头:“师父……”
他的眼睛红肿,布满血丝,脸颊瘦削下凹,看得到颧骨的轮廓。
即墨凛眉间一蹙,别过头去:“你们问他吧。”
石磊溜得比兔子还快,“嗖”地像个鸵鸟似的把头埋进蒲团下面。云君颐也难过地别开头。
“怎么不开口?”即墨凛仰起头,用弧度精细的下巴睥睨着房中所有的人,“是了,量你们也不敢责问我五岳剑派的弟子,”说这话时,他活脱脱的像一只护雏的母鸡,“那日擂台,我看郁然的招式,便觉其中有异——若纯粹五岳剑派的招式,不至于打成这样。我察觉不对,立刻就下手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听的人各有各滋味。
石磊沉浸在“终于碰触到真正的江湖了”的梦幻中。
云君颐则微微蹙起眉:他是亲眼看着即墨凛抚养郁然长大,深知对于他,郁然决不只是一个徒弟——那是他的期待,他生命的延续,他的半生……难怪……方才进屋时,他那样伤感,那样沮丧……
然而即便这样,他也不通融包庇,反而干脆利落地下这般狠手……
也难怪近三十年中,换了五六任武林盟主,独他人望最高——云君颐想到自己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又一想之前对即墨凛的厌烦,脸颊不由热起来。
“郁然,抬起头。”即墨凛严厉的声音传进他的耳蜗,“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是……”随即,郁然哑着嗓子开口,“从哪里说起呢……从上届武林大会开始吧。”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地在唇齿间咀嚼过,带着恼怒、懊悔和不甘心……
刚开始,只是一个江湖中常见的故事:年幼的弟子觉得自己的武艺已足够在武林中崭露头角,却因为资历不足,无法参加武林大会——连普通人报名就能够出场的混战,都不被允许参加。他因此心怀不满。想要练就一手绝学,一鸣惊人,让师父和师兄们刮目相看。
到这里,故事走向平缓,符合常理与逻辑。
然而接下来,剧情急转直下。
“……我就去买了这个秘笈。”郁然说。
“等等,”云君颐不解地打断他,“五岳剑派的剑法独步江湖,十个武林盟主中总有三四个是五岳剑派出身,你又何必,在忽悠遍地的市场上,去买其他的秘笈呢?”
郁然低头不答。
“想走捷径,”即墨凛冷笑,“想一个月就搞一个大新闻。”
“可是,”云君颐不解,“内功心法需从小习练,就算这秘笈惊天盖世,半路出家也未必能有所成……以郁然的眼界,应该不至于……”
“呵,”即墨凛又是一声冷笑,“你这个盟主,可还真双耳不闻窗外事啊!郁然,你是什么时候买的秘笈?”
“前年九月——武林大会结束后两个月。”
即墨凛又转向石磊:“尚书儿子,前年八月发生了什么震动朝野,但对外宣称并没有发生的事?”
石磊像挤牙膏一般磨磨蹭蹭地说:“通天阁——就是皇家宝库中,丢了一本……据说是流入江湖了……”
“丢了本什么?”云君颐顾不上深究石磊进入江湖是不是背负着追查的任务,急着问,问到一半,忽然想起,“庞典丢了的事,是真的?”
石磊点头:“你们江湖中人是这么叫的——我们不敢直呼它的名号,只叫它无名书。”
“庞典”是一个外号。用“庞”字,指代坐在广厦中的龙——“庞典”,就是帝王的武典。相传,本朝的天子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通天阁中阅读学习这本武典。只要经过一两年习练,都能和六扇门中的顶级高手打个有来有回——而本朝的天子们,并不都是合适习武的人。
据此推测,这本典籍最少具有三个令人垂涎的特点:习练容易、适配性高、威力巨大。
难怪连郁然这样名门正派的关门弟子,都挡不住诱惑了。
“这竟然是真的。”云君颐皱眉。
“当然是真的。”石磊苦笑着挠挠头,“这事儿本不该公开说,但在朝堂高层中,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刑部闹得鸡飞狗跳。我爹现在每次内阁会议还总被弹劾。”
“那小然……”云君颐俯身向着地面之下的监牢,“买到《庞典》了?”
郁然脸红,别过头不答话。
即墨凛的冷笑像极北之境深冬凛冽的风:“你觉得呢?”
——若买到的是真的《庞典》,郁然也不至于在擂台上输给初出茅庐的石磊了吧。
云君颐的脸也红起来。不仅为自己不经过大脑的问题,更因为——“这么大的事,我竟一点不知道……”
身为武林盟主,这无异于渎职。
可是,让郁然这样的成名少侠都把持不住的秘笈贩售,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再者,庞典流入江湖,和眼下正调查的秘笈泄露,又有什么关系?即墨先生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云君颐脑中像烧滚的粥般混乱而沸腾。
偷眼看石磊——石磊一副经过点醒恍然大悟的样子——云君颐连忙绷住表情,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茫然。
然而,即墨凛接下来的话,让他立刻破了功:“事实上,这事你知道。我也知道。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
“什么?”
五
摆在云君颐面前的,是一张广告。
从石磊那似乎能装下整个世界的随身包里掏出来的。
一张非常常见的广告。
在整个江湖中人人都最少收到过三五张。大街小巷的每个拐角处都被贴满,有时也被人清理下来,没几天便又补上去。
广告正中用大字写着:“推广神奇秘笈,助您称霸江湖。”下面用小字注释:“不能演说的秘笈,想象极限的力量,先人一步,胜人一筹。”留有各地的联络方式。背景是一只金龙,画得很丑,眼睛突出胡子僵硬,爪子还是歪的。
“即墨先生说的,就是这个吧?”石磊说。
即墨凛点点头,问云君颐:“见过吧。”
云君颐无法否认——他不但见过广告,还见过人们拥挤在店门口抢购。
江湖中,这类圈钱的秘笈无限多。每三五年都有新风潮。
武林盟虽也想要尽力避免那些无知好武群众受害,然而一来,无法证明这些秘笈切实没用;二来,就算真能证明,也有许多人并不愿意信。除了每年例行公事地发些“秘笈选择指南”,想不出任何其他措施。只能无奈地与圈钱者们“和平共处”,放任他们向江湖中的愚众们大肆收缴“愚蠢税”。
这样的现象已存在最少二十年。武林中人早司空见惯,视若无睹。根本不会为这样的事多费任何脑筋。
“小然就是栽在这样的广告上?”云君颐勉力克制自己讥嘲的语气,却并不很成功,“就算听说庞典丢了也……这广告连条龙都画不利索呢!”
“不一样。”郁然小声说——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觉语气干瘪,不同于往日的张扬,每个字中都是心灰意冷,“一开始,我也只是心中不忿,想去试试,谁想……”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这秘笈卖得很便宜。
便宜到让人担心印刷费能不能回本。便宜到随手买一章,就算是假的也不觉得吃亏。便宜到有了“忠厚”的感觉,让人相信根本不可能用它圈钱。
但它有一个奇异而苛刻的附加要求:每一个购买秘笈的人,都需要向其他人介绍、推荐这个秘笈。
具体的操作方法是这样的:初次购买的顾客只可以购买第一章;当你向三个人成功推荐此书,获得五个记录在名下的“第一章销售记录”后,就成为二级顾客,有权限购买第二章;若再有三人因你购买第二章,又或有九人在你的推荐下购买第一章,你就能成为三级顾客,被允许购买第三章。
以此类推。
影响的人越多,所能看到的章节就越多。
据驻书店的该书“销售专员”解释,这样做是为了“把这本优秀的秘笈,和尽量多的人分享。”
他们总在被追问得不耐烦的时候,偷偷地把前来的顾客拉到一边,作神秘状,愤愤然窃窃私语:“朝廷一步步蚕食鲸吞,压缩武林的生存空间,如今,已是步步设限、处处掣肘,到了存亡的边缘。再不奋勇反戈一击,我们的后辈岂不只能在六扇门里,跪着讨生活?传播这秘笈,是为了回击贪婪的朝廷。或者不如说……”说到这里,专员们往往再把嗓音压低一点,“把这秘笈传出去,就是对朝廷最好的回击!”
若还有人再问:“所以这秘笈究竟是?”
立即,不但销售专员制止,周围被撩拨得热血沸腾的汉子们也一起跟着帮腔:“嘘——那个名字,不可说,不可说啊!”
那一刻,他们仿佛肩并肩地站上对抗朝廷的前线。面前是装备整齐、千人一面的官兵,齐刷刷地挺着雪亮的长枪。而他们,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手中握着自己奇形怪状的祖传兵器,有的豁了口,有的卷了刃。强弱分明,胜负似乎没有任何悬念——他们却依旧决定,彼此依靠,决不后退,共同向前!
没有人想过,近来朝廷是否真的有围剿江湖的大动作?即便有,这样的“反抗”是否有效?会不会引起朝廷的反扑?
只有同仇敌忾的激情和热烈的血气,在这些直爽的汉子们胸中激荡着。
恰如没有人问过,这秘笈究竟是否真是人们心目中的那本——事实上,它的封面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是干巴巴地写着“第一章”、“第二章”。
只是任由它,像病毒一般,飞快地在江湖中扩散开去……
为快速获得更高的购买权限,许多人往往大肆复数购买,手握二三十本一、二、三章的人多如牛毛——反正价格便宜得很,这点支出,一般的江湖侠士都负担得起。
那时,谁也没想到,这秘笈是连载式的。
大家互相攀比着购买,都想比别人更早地看到秘笈的全貌。可到一百多章时,却连原本看似完整的轮廓,都模糊了……
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人愿意停下。
毕竟,许多知名的武学秘笈,都是“峰回路转”型——感觉最困顿茫然的时刻,就是最接近成功的时刻。
可普通人的闲钱,也确乎支撑不起了。
就算单价便宜到几乎感觉不到,但汗牛充栋地买,难免家财散尽——要知道,购买权一次次地翻倍叠加上去,是多么恐怖的数字:想要获得第十章的购买权,就必须买将近六万册“第一章”。
什么?
你问为什么不向其他人推广?
到了这种时候,江湖中还有多少潜在购买力,没被“捕捞”完毕呢?
人人都知道,直接向书店购买,可以累计获得更高的购买权限。又为什么要支持二道贩子呢?
也曾有人想要集体募资、组团购买。
可江湖传统,一旦涉及“武学秘笈”,难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虽然运气好,没有捅出什么腥风血雨的大乱子,也是缺页和假货满天飞,手足反目、兄弟阋墙——到头来,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给书店送钱。
“难怪,”云君颐恍然大悟,“有一阵,天天有人旁敲侧击地找我借钱……还有,两年来武林盟守卫要求加薪三次,每隔三五月就要闹一次‘提早发薪。我只当是物价涨得快,还特地去调查了通胀……这么说根本不关物价什么事,都是这事闹的?”
难怪他上任以来,总觉如坐针毡。
人人都有这样牵肠挂肚的念想,武林怎么能不处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
“是,那一阵,我天天想着去哪里能搞到更多的钱,什么时候能凑够资格买新一章,魔怔一般。”郁然接道,“但周围许多人……”他用下巴指指松与梅的方向,“也都这样,根本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那阵真是穷。吃个路边烧烤都考虑半天。人生中从没有这样穷过——然而,现在看来,只是关于钱的,都不是问题。”
他的声音宁静,没有起伏,像是深夜坟墓深处回响的死音。
“问题是,”郁然没有停顿,机械地说下去,“《庞典》的销售者,在销售半年后开展新的政策:可以使用原本习练的武功心法,交换《庞典》的购买权。一句心法,交换一章……我想,五岳剑派心法博大精深,我一个部分说几句,应是无伤大雅,谁知……”
眼泪扑簌簌地从他眼眶中落下。啪嗒啪嗒打湿了地面。他依旧没有表情,连抽噎也没有,只是徒然地落着泪。不知是追悔莫及,还是心如死灰。
一瞬间仿佛能滴出汁液般苦痛的安静。
“啪。”
随即,响起掌声。
“啪啪啪。”
在静寂狭小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云君颐和即墨凛都转过头去,对声音的来源怒目而视。
石磊忙放下手,吐了吐舌头:“抱歉,失态了。但这实在太精妙了!我从出生起就在刑部中摸爬滚打,硬是没有见过这样天马行空的案件策划奇才!”他的语速因激动而飞快,脸颊微微浮起激动的红晕,“就凭一本莫须有的秘笈,既圈到了钱,又弄到了武林中许多门派的绝技,而且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完全公开,在众目睽睽下进行——甚至无法说它是一起‘案件!”
“不仅如此,”即墨凛沉着脸说,“这幕后,该有个武学上的奇才。如方才郁然所说,各门派的心法秘笈虽然被泄露,但都不过是只言片语——估计,绝大多数人都和郁然一样,怀有‘只说一两句不会出事的侥幸。谁能想到,就凭这些随机的、破碎的片段,真能拼凑出完整的武功心法,而且叙述简明,条理清晰,比真的还直白容易上手?”
即墨僵硬紧绷的皮肤下,仍藏不住他发自内心生动的赞叹:“若非这一招‘五岳归宗露出马脚,连我都找不出破绽了。”说着,望向石磊,“你只是对着书本依葫芦画瓢,就被起哄叫天才了。这种葫芦的人,比起画瓢的,可又高段得多了。”
石磊不能不同意。却又有些少年式的好胜与不甘心:“想必,此人之前对各门派都有所涉猎的。”
“说不定,”云君颐补上一句,“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
“看过一个门派的武功,就能写出它的心法秘笈?”即墨凛反问,“这是靠人多能完成的事?”
答案是否定的。
这是非天才不能完成的事。稍微普通的人,根本插不上手。
石磊和云君颐闭上嘴。
“不过,就这整个事件来说,调度的人确实挺多的。”即墨凛想了想,又说。
的确,派发和张贴广告,煽动舆论,在每个城市书店里安置合格的推销员,书籍配送分发,账目结算,乃至于后期收集各门派心法片段,分类汇总……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起骚乱,影响进度,乃至让计划破产。
可事实是,参与人数如此众多,协作如此困难的计划,竟平稳而低调地运行将近两年,直到各门派武功收集整理出版完毕,没有一点纰漏。
云君颐自问,自己治下的武林盟都未必有这样强的团队执行力。
“那么,江湖中有谁?”即墨凛问,“心思玲珑,多智类妖;天赋异禀,武艺超群,且个人魅力超群,一呼百应?”
“有这样的人吗?”石磊的大眼睛骤然亮起来,每一只都亮得像一轮中秋的圆月,骨碌碌不安分地转着,看看云君颐,又看看即墨凛,“江湖中,这样的人,真的有吗?”
云君颐长叹一声,那气是发自肺腑的,悠长而缠绵:“有的。”
一个身影,带着声音、气味和触觉,在他的感知中清晰起来:
挡在所有同龄人前行的道路上,毫不犹豫地击溃他们的身体和心理的防线,理所当然地说着“因为我是天才啊!”的少年。
仿佛从天而降,宣称“只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耍最劲的功夫,上最帅的男人”,步步紧逼一点不害羞的少女。
安插无数群众演员入场,凭演技轻松清场武林大会大混战,撕裂江湖“常规”比撕裂一张白纸还容易的侠客。
“可惜啊,”即墨凛满是遗憾,“是个姑娘。”显然,他想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那个人。
楚天一。
莫春。
云君颐简直咬牙切齿:“又是你。”
难怪所有门派流出的秘笈中,唯独没有云家的。
——寻找莫春的路上,云君颐暗自忖度。
因为云家这一代,只剩他一个单根独苗。
以往总腹诽没有兄弟缺少臂膀,现在看来,人口凋敝也自有凋敝的好处——毕竟,兄弟也不一定都能帮忙,许多甚至还要添乱。
大抵因为如此,至今还向往着兄弟义气的江湖,虽然全速运转时常给人意外之喜,但也总充满各种突如其来的不确定。
相形之下,以粮饷和上下级关系维系的官府,则是温吞、稳健而有序的。
两者若能互补,自然有超乎想象的高效。
因此,两天后的清晨——也就是二十个时辰之后——云君颐和石磊,已站在传说中莫春藏身的小院前。
这要归功于触角无处不在的武林盟消息处。
要归功于同样在江湖中撒满天罗地网的刑部各分支——若非亲眼见到,云君颐很难相信刑部的机构如此庞大细密,对江湖的探知如此详尽深入。
还要归功于居一室而知天下,年届天命而宝刀未老的即墨凛。
他虽自称“门派中出了这样大的丑事,哪里还有脸面在江湖上行走”,坚决不愿与云君颐同来,但提供了本次寻人中最有价值的线索:印制秘笈的那种看似便宜实则各种性能都十分出众的纸,是金刀门人垫在刀鞘中保护刀刃的。
金刀门的女性后人,多半都会亲手制作这种纸。
知道这个消息,云君颐的脸色难看极了: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未婚妻,萧若初,正是金刀门门主的女儿,而她,在武林大会之后,就随着莫春消失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一个金刀门出身的未婚妻,却认不出这纸。
“叩叩叩。”
云君颐抬手敲着小院的门。
“谁呀?”
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萦的未婚妻。
“是我。”云君颐答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若初袅袅婷婷地走出来:“果然是你呀,盟主。这位就是刑部尚书的公子吗?”
她对石磊嫣然一笑——后者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鼻血差点喷出来。
“进来吧。”她往一旁让去,“正有好茶。阿一说,就是这两天,你们也该来了。”
门里边是个玲珑的小院。
莫春用一枚纯白的小玉钗,绾起满头青丝,穿一袭水色长裙,优雅地斜倚在竹榻上。见他们在外探头探脑,便兴致勃勃地抬起仅剩的左手,招呼道:“哟!”
院中的杜鹃花开得正艳。
黄鹂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浓白的水雾在茶杯上蒸腾。
空气中弥散着平和闲散的气息。
“这就是,”石磊偷偷扯云君颐的衣角,“传说中那个一手扰乱武林的人?”
云君颐点头。
一路上,他向石磊说了不少莫春的“光辉事迹”。
“一点不像啊……”石磊红着脸,悄声说,“看上去她……”话音未落,水色的人影从身边闪过。
石磊只觉耳边有微风撩过,身上陡然变得很轻。回过神来一看:随身巨大的包袱已经被挂在一丈外的树梢上,而莫春,依旧倚在竹榻上,小口小口,不慌不忙地啜着茶。
“你就当我讨厌这种没品位的包好了。”见石磊惊慌地望过来,莫春展颜对他一笑——那是一个调动整个脸上所有肌肉与皮肤,深入而率真的笑。
“如何?”云君颐问。
石磊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院中,同手同脚的。
“没错,都是我做的。”石磊和云君颐刚坐下,不等他们开口,莫春就说。
石磊又是大吃一惊。
云君颐却不奇怪:事实上,莫春从头到尾都没想隐藏过,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识破,他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查到她的住所。
“为什么?”云君颐顺势问,他的声音有点颤。
若初转进屋烧水去了。可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似乎游荡在院中。她竟当真叛出家门,跟着莫春流落江湖——若莫春真是男人也算了,可她还是个女子,这算什么呢?被抢了未婚妻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石磊显然没有察觉云君颐的心思。此刻,他的眼睛死盯着莫春的胸口,再也移不开。
“因为我想赢。”莫春当然也不会察觉,她大剌剌地把手架在腿上,毫不避讳地开口,“但既然没了右手,楚家快剑显然并不合适我,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合适的武功——当然,附带也赚点钱,手下这么多人,总不能老让他们自带干粮,就着西北风吃情怀嘛!”
“你可知道,这让多少人一贫如洗?”云君颐皱眉道。
莫春一耸肩:“我并没有强迫他们买。”
“那自用便可,为什么要印发?”云君颐又问。
莫春再耸肩:“因为我讨厌大门派抱着秘笈敝帚自珍,像冬藏的松鼠一样生怕被人偷了的蠢样。”
“你可知道,”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令云君颐恼怒,“这会让多少历史悠久的门派毁于一旦,又会让多少人兄弟反目,家破人亡……”
“现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莫春依旧不以为意,“大家族、大门派盲目保护自己的后代,捧上来一群庸众,半点不能打,只能天天挖空心思,想怎么维护自己的江湖地位。真正的天才却接触不到靠谱的武功教学。”说着,她指了指石磊,“若不是我大卖心法,又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惊喜的天才横空出世?”
论口舌,云君颐素来不是莫春的对手。
何况莫春的话既符合事实,又很有道理,并且,她很快加上沉重一击:“话说回来,你这被整个武林供养着的盟主,都不管他们死活,我这从来没被武林盟中任何一个人正眼看过的外人,又为什么要顾虑他们的存亡?”
“什么意思?”云君颐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莫春又指指石磊:“带着刑部尚书家的公子到处转,你是嫌朝廷对江湖挤压得还不够凶狠,武林盟死得还不够快?”
石磊连连摆手:“不是的,女侠,我并不是……”
云君颐也帮腔:“我早派人摸过他的底,石磊他是……”
“他自然是个好孩子。”莫春一挥手,打断他们,“但刑部毕竟是石老爹的,不是他的。”
云君颐惊觉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这个等等再和你解释。”莫春急躁地说,向屋内张望,“若初,还没好么?”
“好了。”若初飞快地蹦出来。
云君颐吓了一跳:“你的……右手哪儿去了?”
若初得意地仰起头:“山人自有妙计。”笑得龇出了牙肉。
云君颐从未在她的脸上见过这个表情,简直……活脱脱又一个莫春。不由愣住。
就这一走神功夫,已被莫春拦腰卷起:“没时间寒暄,再不走,真要被人一锅端了。”刚要跃起,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石磊道,“我知道这不是你愿意的,所以帮我一个忙。”
石磊用看天神下凡的目光盯着莫春的脸,用力点头。
莫春用下巴指了指若初:“如果有人问起,她才是莫春。”
“你什么意思?这是要做什么?”云君颐暴躁地叫嚷着,扭动得像一条被醋泼了的蚯蚓。
莫春低下头,霸道地吻住他的唇。
“哇哦。”石磊的眼睛几乎凸出眼眶。
云君颐进入眩晕状态,动弹不能。
“记住,”莫春抬起头,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无论谁问,那边留下的才是莫春。”
“是!”
石磊点头的瞬间,莫春夹着云君颐,消失在小院上空。
片刻后。
一大群身着刑部官服的人,蜂拥而来,聚集在被莫春抛在树顶的石磊的包裹下:
“公子的包在这里!”
“人呢?该不会他们发现……对公子……”
“搜!公子到这里也才不到一刻,应该还没走远!方圆十里之内密集搜索!一定要找出来!”
“别忘了围捕武林盟主,还有莫春!大家小心,他们都是硬点子!”
——这时,夹着云君颐的莫春,正轻飘飘地飞过他们的头顶。
六
等云君颐从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坐上一辆包裹得密密实实的马车,正向着他无法判断的方向疾驰。
“到底……为什么?”他努力平复着胸中的喘息,断断续续地问。
莫春单手赶着马,头也不回:“为了让你安静下来——说话不要太大声,否则分分钟吻到你窒息。”
云君颐倒抽一口冷气,片刻,才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刑部的人围上来了。”
“他们怎么……”
“跟着石磊来的。”
“怎么可能,石磊并不是……”
“石磊和你一样是个二愣子,但他爹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拳脚平凡,却有一个算生算死算鬼神的脑筋,天地万物都能为他所用。”莫春说着,微扬起嘴角,眼睛闪闪发亮,“你听过青蚨吗?就是一种特殊的虫。子虫和母虫能互相感知,母与子分离后必会不辞辛苦地聚回一处。石磊包里就有一只子虫。”
“吓!然而你怎知道?”
“因为我也想用,目前试验都是失败。可石尚书不但能用青蚨找人,还能通过母虫的姿态,了解子虫处发生的事情呢!”
“这么机警?”云君颐目瞪口呆。这江湖,似乎和他长久以来知道的都不太一样。
“是机智。”莫春轻“啧”一声,“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手上栽得这样狠——抱歉,这次,大概要把你和整个江湖都拉下水。”
不等云君颐回过味来开口询问,莫春飞快地说下去:
石磊的父亲刑部尚书石岩,在《无名书》,也就是江湖俗称《庞典》丢失后,久寻不得,压力极大。不得不思考其他的方法来提升自己的风评,稳定在朝堂中的位置。
他想到了江湖。
长久以来朝堂上谁都想动,却谁都没成功的江湖。
于是,他悄悄用不为人知的方式,藏藏掖掖地把《无名书》丢失的消息,首先透露给莫春。
莫春喜出望外。立刻把自己圈钱的秘笈,挂羊头卖狗肉地加上各种暗示。
这正是石岩所希望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莫春咬牙切齿地说,语气里却有几分敬服,“他所要的不是别的,正是让全天下人都以为我卖的是《无名书》。”
“为什么?”
“《无名书》可是皇家典籍。无论贩卖、购买,还是持有,都是死罪——眼下,刑部各分部,大概已以这个为借口,开始大肆逮捕买了我那假秘笈的人了。你跟着石磊见过,大概知道现在刑部在江湖中暗藏了多少势力?”
“什么!”云君颐暴跳——“咚”地撞到车顶。
车子随之颠簸起来。
“安静!”莫春回头呵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地想被亲么!”
“可是……”云君颐连忙压低声线,“那些明明都不是《无名书》嘛!”
“没有人看过真的《无名书》。没有人能证明。”
“那怎么办?”云君颐跳起来,“不行,我毕竟是武林盟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莫春“嗖”地拉停马车,“呼啦”把云君颐推倒在车内,飞扑着吻上去,直吻得云君颐头昏眼花才起身:“冷静下来了?就你这直肠子,赤眉白眼地跑出去,不是白送一个人头么?你要知道,你是武林盟主,你还没被抓,武林盟就还没有倒。以及——”她反手擦了擦嘴,扬起下巴,“我惹的祸,自己会解决,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擦屁股。我保证半月内,还你一个完整的武林盟。”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云君颐“假死”时间短了不少。然而,正当他回过神来要暴起反驳时,莫春适时地扔下一颗重磅炸弹:“对啦!我和若初亲过哟!所以——你现在算是,终于间接地亲到你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啦!”
云君颐能说什么呢?
他被哽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红着脸哼哧了半天,客客气气地开口:“那么,现在,我们去哪里?”
“京城,刑部尚书府。”莫春说,回手扬起鞭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车轮的碌碌声中,莫春一字一顿地说出对刑部的判决:
“敢这样挑衅我,我必让他后悔。不但要把他动的江湖要回来,还要把刑部在江湖中的一切,连根拔起。”
夕阳下,云君颐看到她,露出修罗一般兴奋的狠笑。
正是初秋。
蛰伏许久的刑部官员们,和秋老虎一起席卷了整个江湖——在长久大体平静与小规模内斗中被饲养得温顺的武林人,根本没想到,刑部的屠刀竟真会落下来。
一夕之间,三成武林门派被洗劫一空。惨象不能尽述。
作为武林盟主的云君颐,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能力的极限。
以“反逆者”自居的莫春,陡然发现,对于这江湖,不但没有意料中的憎怨,反而,还有几丝不当有的……眷恋?
马车载着心绪复杂的两人,踏着多事之秋初落的黄叶,飞速向京城驶去。
前方,重重关卡正等待着他们。
——江湖与朝堂的宏大博弈,才刚刚开始。
新华全媒+丨第九届成都创意设计周开幕 文创产业跨界活色生香
新华社成都12月15日电(记者董小红)眼前先是一片漆黑,突然一道光追随过来,嫩绿的小草开始在身旁缓缓生长,耳旁响起叽叽喳喳的鸟鸣声……这不是游戏中的场景,而是第九届成都创意设计周上的“三体数字艺术特展”体验。
12月15日,一名观众在“三体数字艺术特展”中体验。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15日,第九届成都创意设计周开幕。本届创意设计周由成都市人民政府主办,成都市文化广电旅游局、成都传媒集团承办,以“设计赋能·创意文旅”为主题。
通过光影数字技术打造小说《三体》中的“黑暗森林”“三体宇宙”等经典场景,给观众带来沉浸式体验。该展览负责人、花生动画市场运营总监徐震晏告诉记者,文创产业与新技术的“跨界”融合,让大家仿佛置身于小说中,更能“感同身受”。
熊猫如何拥有一张彩色照片?本届创意设计周上,一只“彩色熊猫”成了展览现场的“主角”。与常见的黑白形态不同,通过光影技术给黑白熊猫“上色”,让这只熊猫全身呈现出黄、橙、蓝、红、紫五个颜色,科技感十足。
图为成都创意设计周上的“彩色熊猫”。新华社记者 董小红 摄
成都创意设计周执委会相关负责人介绍,这只“彩色熊猫”身上有非常多的光束,不同颜色的光源给熊猫“染”上不同颜色,而这些光束也代表着每一个微小创意都可能产生巨大的能量。“我们也希望借这只五彩熊猫,传递出‘创意无限、尽情创造、突破界限’的理念。”该负责人说。
本届创意周上,随处可见文创“跨界”融合的产品。“未来已来·环保设计展”的展品全部使用环保材料,通过新材料提供了设计新角度;“数智公园·孪生城市”主题展,则围绕产业数字化转型,结合成都公园城市建设,沉浸式、互动式地展示了数字化设计赋能空间场景的新思考……
记者了解到,成都创意设计周组委会办公室还与珠海横琴国际知识产权交易中心、重庆版权交易中心等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就数字艺术品展示、数字文创开发、数字IP交易等方面达成合作,助力数字文创产业提档升级。
据悉,本届创意设计周将持续至18日,活动期间,金熊猫天府创意设计奖、成都创意设计产业展览会、成都国际创意设计会议三大主体活动也将陆续呈现。